我随手拿起椅子上搭的毛毯披在肩上,长发还深深留着枕头的印记,我没去管它,趿拉着拖鞋走进客厅,蜷缩在一侧的单人沙发里,点了支烟。
半梦半醒的瞥了一眼,对面的男孩子已经醒了,身上的衬衫皱皱巴巴,散发着宿醉的味道,即使我的沙发床柔软至极,他依旧是一副颓废疲惫的模样,与我一般狼狈不堪。
可真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啊。
昨天半夜,铭诚醉醺醺的敲开了我的单身公寓,我给他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像全身力气都被抽光一般倒在了我的身上。我费了一番功夫将他搬到早已准备好的沙发床上,终于熄了整个屋子的灯,回房睡到现在。
“你先说吧,”即使不适合谈话,“不管怎样,总该告诉我结果吧。”
我和铭诚结识在三年多前刚开学的那两月。大学里香港本地人居多,十分避讳我们这些大陆人,他们说“大陆女多精明”,背后里我听不懂的粤语中,也不知把“精明”换成了何词。铭诚却表现的十分不同,他虽在香港学生中同样受欢迎,却对大陆学生也多亲近。几堂课后便来向我搭话,用很中听的普通话:“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褚墨。”
“哦,”他笑了笑,“红色和黑色,好名字。”
铭诚不会不知那些港生的箴言,不过世界上大多数出生高人一等的人都有来自血骨里的傲慢,他们总是给人身披黄金战甲的感觉,第一个就是不惧旁人的流言。
我与铭诚很快成为好友。我很少出现在“他们”的聚会游玩中,铭诚未曾介意,我俩一起玩乐无非是看电影读书之类,十分无趣,但铭诚十分热衷,满怀热情的与我讨论,赞我想法比影评人更高一筹。过去将近四年,没有比我与铭诚更加亲近的女伴,也没有丝毫关于我们两人的绯闻流传开。
一个月前,铭诚前来公寓找我,他带了一束花,插进客厅茶几上的花瓶里。
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也住了两年,十分简单,只床衣柜书桌茶几几样摆设,但客厅尤为宽敞,我费了血本找到这张比床还舒服的沙发,欢喜又担忧的搬进公寓。
此时铭诚就坐在这张沙发上,一边开了一听可乐一边说:“下个月可以陪我出席一个聚会吗?”
“不去。”
毕业在即,我还要同时对付毕业论文和工作两件大事,是否能留在香港已让我头痛不已,连与铭诚谈天都让我无精打采。
“去吧,褚小姐,”他央求我道,“这次与家父一同出席,需一名气质特殊的女子作为女伴陪同。”
我听出了他蜜语之外的弦外之音,无需惊艳但行事沉稳,最重要的是,不是女友最佳。
我连头的没有抬:“不去。”
但铭诚没有放弃,他在我生日前夕送来一条墨色长裙。
我从卧室出来,铭诚惊喜的说:“何止惊艳啊褚小姐。”
我只好陪他出席。
因为那日我们两人课程结束的都稍晚,已与主人讲好会晚到。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铭诚挽着我的手敲开别墅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女子。
她看着铭诚眨了眨眼睛,亭亭的抿起微笑:“李先生和褚小姐吗?快请进。”
我闻到随着她说话时飘过来的香水味。
铭诚愣了一下,也以微笑回敬:“久等了。”
走进院子后,他悄悄在我耳边说:“不知道那女子是哪位。”
果然,男人的第一眼长在下半身。
“别人都知道你带来的女伴是何人,你却不知道别人的身份吗?”
她的香水味,她身上的礼服,她自然地引领我们走进庭院,说起话,没有任何香港口音,反倒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且毫不避讳。
这种种都在向我们彰显“女主人”三个烫金大字。
我瞧了会铭诚的模样,随手拿了杯香槟递给他:“去吧,反正她一会儿也会过来同你打招呼。”
铭诚冲我憨厚的笑笑。
我不禁皱眉:“记得说普通话。”
没等他明白这话的意思,双腿已不自觉的朝着与侍者说话的那女子走过去。
我独自抿了一口酒。
“怎么一个人?”一人走来向我搭话,“可还享受聚会?”
我转过头,是一个身着黑色套装的中年男人,虽没有啤酒肚,宽厚的肩膀也还撑得起西装,可惜依旧抵不过岁月对他的蹉跎,关切的笑容中有了一丝慈祥的味道。
我亦微笑着点点头:“夫人照顾的很周到,且今日格外美丽。”
他果然转过头望向铭诚的方向,那女子正与铭诚交流,像是被铭诚的话逗笑,不自觉的露出晶莹的牙齿,又举了举杯,与铭诚一同喝了一口酒。
男人转头望着我,依旧充满笑意:“是啊,她今日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不知他对这位年龄与我们相仿的夫人是什么想法,让她打扮得如同一朵娇艳的花,在男人的眼神中穿梭。或许是他十分明白,这只是年轻妻子的游戏,等草坪上的彩灯熄灭,她依旧不会忘记自己是谁的妻子。
好有信心的男人。
“你还在读书?”他竟继续向我搭话。
“是的,香港大学中文系。”
“果然是啊,”他露出一副得意俏皮的神色,“我方才还与另一位先生打赌,说站在这里独自喝酒的女孩七成是读中文的,会读诗的女孩也会独处成一副画。”
我不去理会他的赞美:“那另外三成呢?”
他买了个关子:“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玩笑道:“不会是某个有钱人的夫人吧。”
有钱人生来便遗传寻找同类人的慧眼,也就分明谁与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与他的妻子一样,更多女孩懂得哪只葡萄酒更昂贵,却不会用手指捏着杯茎。但那又有什么,懂得呵气如兰就已足够,再低一层,也至少着一袭低调又奢华的长裙,独自饮酒,须得单手抱臂,露出腰腹间盈盈的一线。
他大概这么想吧。
果然,他眼睛眯成一线:“小姐是哪里人?”
“南京。”
当晚铭诚送我回家,坐在我的沙发上喝汽水,与他腹中的香槟混合成刚刚失恋的单身情歌,不停的冒泡。
铭诚自然没有想到,方芸竟是周先生的妻子。
“他的儿子比我都要年长两岁!”铭诚打着嗝说。
铭诚应该看看娱乐头条,两月前这位方芸小姐通过一部电影的女二号一战成名,半数人称赞她的美貌,另外一半为她的演技讶然。当舆论铺天盖地的称她为下一个让影坛震惊的女星时,她却飞速的嫁给香港富商,像一朵昙花,刚刚舒展最后一片花瓣,就让人给折走了。
两天后,铭诚又去了一次周家,虽然找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借口,但我依旧没有拦他,平时会在家的周先生的儿子也会外出,能听到他借口的只不过方芸一个而已。
而我猜想方芸也不会在乎这个借口是什么。
铭诚与她会面回来后,再次坐在沙发上喝汽水,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仅喝得打嗝,还满脸怨色。
“她一人十分寂寞,整日无事可做,却又不能真的堕落,她还要保持明艳,以撑周家脸面。”铭诚望着我说,“我去的时候,她正看着以前那部电影,她一定十分怀念未出嫁的时候。”
铭诚同情她。
我只好说:“怀念是怀念,但她一定不会后悔。”
“可你不能否认,她现在过得不快乐。”
我不往下说,我与他两人根本无法达成共识。
忽的又想起第一次相遇的光景,我问他:“周先生不也常在家举行聚会,她看起来也算喜欢。”
铭诚摇摇头:“她不爱应酬,这也就是她为何退出娱乐圈。她需要安宁,可没想到结婚后却换来死寂。”
我打算不再阻拦铭诚,虽然他只相信自己眼中的方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会告诉他,这样的女子,不会不为任何一个显示自己是周夫人的机会而疯狂。
铭诚再三拜访周宅,我经常在同一日约周子傅出来,也并不是我约他,不过是头天晚上打个电话问一问上次帮他写的文案如何,是否还需要修改,道晚安之前,他自会问一句明日是否空闲。
不过都是一样的,成年人怎么会看不出这种伎俩。
他便是与周先生“打赌”的另一位“先生”。
我没想到周先生会与儿子讨论女人,不过如我所料的是,周先生当时不过只是说了句“那女孩看起来像是有趣”,什么学中文什么独处成一副画……多数人的第一眼连“漂亮”与“气质”都不屑区分,只辩美丑,与可乘之机。
周子傅听说我是大陆人,又学中文,请求我为他文案中的一部分古文加以修改。至此之后,我们也一同出去过两三次。
“你过两日还要去周家吗?”我问铭诚,他看起来不好,每次从方芸那边回来,都十分忧郁。
不过我能想象的到,他在她面前,必定是极尽可能的表现得有趣,为博方芸一笑,他也欢喜。
铭诚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忽然说:“上周我们没能看得电影今日一同去看吧,今日大概是最后一天上映。”
我心里有些不安,好像是要上断头台的人,前一晚总是吃好喝好。
他下一句话真的问我想要吃点什么,他今日请我,哪怕是他极力排斥的水煮鱼都不在话下。
我急忙拉住他的袖子:“你不要再去周家。”
他轻轻拂开我:“小墨,有些事情若是不做,会后悔一生。”
我忽然有点想笑,但却像被点穴一般动弹不得。我的表情很难过。我被他推开的手不由自主的又抓住了他的袖子,却再没说什么。
那一日,我收到了他的短信:
“我走之后,请告知我父母,待我们安定下来,自会告知他们。十分抱歉让你一人面对这些,这四年来我只有你一个知己好友,从你处学到良多,这次分别,实不是我愿,只祝你毕业论文能拿到好成绩。”
我收起手机,没有发送任何回复。
坐在我对面的周子傅问道:“怎么了?”
我笑笑:“没事。”
今日又是方芸独自在家,我早已侦查好,不会出差错。
只是想不到铭诚将我引为知己好友,让我实则惶恐。他觉得我恰好与他知心,不过是因为我将他看透了,就像看透那些出身在有钱人家单纯的港生一样。
那日晚上,周子傅送我回家之后,我慢腾腾的把行李收拾好,家具可以一概不要,贴身物品只一只小皮箱。
我在沙发里坐了会,打开客厅的灯回卧室睡了。
半夜,铭诚敲开了公寓的们,浑身酒气,一开门便倒在我身上。我把他扶上准备好的沙发床。他紧紧皱着眉头,我想拉一拉他的手,但最终还是关了灯,回房睡过去。
闭上眼的时候忽然想到,那时候买的沙发床,终于在最后一夜用上了呀。
“你都猜到了,”铭诚低头闷声说,“你都猜到了吗?她不会和我走的。”
你现在明白了吗,这只是美丽尤物的游戏,她们在与男人推拉时感受到无限乐趣,为此可以忍耐任何孤寂,只等某个无知的男人,在第二日敲开她的门。
我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出口:“她怎么说?”
“她说,她说虽然周先生大她许多岁,但她从周先生那里学到许多,他们虽然在世俗眼中如此不般配,却过得很幸福。”
你看,谁说女明星不看亦舒,如此精湛周全的一番话,使得她的胜利也变得利落完美。
不过没有关系,铭诚还是铭诚,他犯错的成本太低,选错了人又如何呢,他明日又可呼朋引伴,与更多青春美貌的女孩约会。而女演员就算日复一日的胜利,那又如何呢,她还不是在盼望丈夫归家的漫漫长夜打发时间,担忧自己的青春不复,不忍心偏过头看丈夫在聚会上交谈的年轻女子。
阶级如此,男女如此。
所以我只需说一句“年少时谁都有些荒唐事”便可帮铭诚翻篇。
他望着窗外停在路边的车:“那你呢,你的结果是什么?”
我想他已认出来,那是周家的车。
“你选择了谁?周先生,还是周子傅?”
我把烟掐灭,忽然很好奇:“你是担心方芸?”
“我是担心你。”
我眯起眼睛,铭诚十分真挚的看着我,让我有点心酸,虽然听到他说了这句话。
我避开他的目光,走进房间换上衣服,将睡衣和毛毯也塞进皮箱。
“我为什么会选择周先生,一个有钱,一个有钱又有趣。”我在玄关处穿好鞋子,“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大概会这么想吧。”
我把钥匙放在茶几,付了多一个月的房租,留下了昨日铭诚盖的毛毯,和铭诚。
我拎着皮箱下楼,本想回头看最后一眼,但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