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子
1/
天黑得像密不透风的暗室，装进整个世界的私密。
失落的气氛压抑着人的心头，一张张面目表情的脸，凝视着简陋的老式木床，沉默无语。
“哎，玫夕啊，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又是个姑娘！我们洛家这是要绝后了啊！”老太太颤颤巍巍，歪斜的脑袋晃到孙媳妇的眼前，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
玫夕虚弱地躺着，两眼微微睁开，似看非看。空荡寒碜的房间，唯有尘土在热闹地活动。
“奶奶，别难过了。已经和那家人说好了，我们还是早点儿行动吧！”洛华扶着老人家的肩，瞅了瞅玫夕身旁的女娃。
她像刚上岸的小鱼儿，撅着小嘴儿，东瞟西探，还没有从这户人家的新鲜劲儿里走出来，便要奔赴另一个未知的茫然世界。
“奶奶，是我，不好，没能生下，男娃。”玫夕将头埋进被子里，任泪湿透床褥。
“老天不给我们福气啊！骂你又能如何？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儿子儿媳早故，留下我这苦命的孙子，连个男娃也不能得！”
“奶奶，您就别抱怨了！玫夕以后还能生！人家看相的也说了，我以后可是个大人物，您就等着瞧好了！”
“我看你能好好过日子就不错了！就知道整天瞎琢磨！赶紧和玫夕抓紧时间，继续给我努力生！”
玫夕把脸露出来，瞪了老人一眼，又将头盖了回去。透过被子的缝隙，她偷偷地盯着这可怜的女娃娃，伸手小心碰了碰她的脸。
女儿，你就要离开我了。前面风很大，路很远，还很颠簸，你可做好准备了？
“哼—呜呜—哇——”小娃紧闭着眼睛，撇着嘴“哇哇”哭了起来。
屋里围观的亲戚们互相瞅了瞅，眼眶都有些发红。
“走吧！把孩子包好，趁现在夜深，赶紧给人送过去。”洛华望着那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小女娃，心里隐隐的刺痛，又瞅瞅虚弱的玫夕，摇了摇头。
一伙人，披上打了补丁的棉外套，小心地将孩子放进竹编的篮子里，像运送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提了出去。
2/
小鱼儿在摇篮里张望着，想找寻玫夕的气味，想吮吸那乳汁的甘甜，想触碰母亲的温暖。
在众人出大门的一刻，玫夕光着脚丫，趿拉着拖鞋追了出来。
“让娘再看看你！我的娃！”玫夕死命拽着篮子的边缘，泪滴掉在篮里的小被子上。
呼啸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像是要把生活的无奈吹走，却怎么也理不清这难解的穷困。
你别恨妈妈，我会永远守护着你，直到我再也看不到这苍凉的土地！
女娃愣愣地看着玫夕，竟没了动静，眼睛没有眨，也没有哭，低头昏昏地睡了过去。
盖好被沿，女娃被送出了大门。玫夕忘不了这天的风声，也忘不了这天娃娃的表情，那是一种无法继续维系亲情的漠然。
如果能再见到，她定要努力弥补。玫夕不顾月子期脚后跟的寒凉，足足发呆了半个钟头，直到鼻涕眼泪四溢，挂满原本很美的脸面。
3/
洛华把女娃送到了隔壁镇上的一户人家，没有告诉玫夕是哪家。玫夕几次想跑过去偷看，都被奶奶打了回去。
洛华不敢告诉奶奶，玫夕已经无法继续生育。没有儿子传宗接代，让洛华苦恼，也让他对玫夕处处生厌。
大女儿已上小学，却仍像男孩儿一般调皮捣蛋，全然没有个姑娘样子。奶奶总是摸着大女儿的小辫儿，晃头晃脑地感叹，“你要是个男娃该多好。”
洛华对大女儿总是吆五喝六，让她做饭，洗衣，干各种家务，俨然培养女管家的节奏。
“玲子，你要早点长大。看你妈妈每天茶不思，饭不香，你可不要像她一样。”
“妈妈怎么不好？我看她最好！”
“妈妈是好，但是不能像她一样不好好过日子！人啊，这一辈子总会丢掉一些东西，学不会忘记，就无法继续往前走！”
“爸爸，你说的我听不懂！”
“听不懂没事，乖，去洗菜！”
“对了，妈妈不是给我生了个弟弟吗？怎么这么久没见到啊？”
“他去南方的亲戚那了，亲戚那边生活条件比我们好，在那边他会过得更好。不要告诉别人哟！”
“喔，这样，好想以后能看到他啊！看看和我长得像不像，是不是和我一样贪玩！”
洛华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还不知道玫夕生的是个女娃。他们对外统一称玫夕生了个男娃，可惜没活下来。
“以后不要和妈妈提弟弟，她会难过。”
“嗯！好！我一定不再提！”玲子搬着小板凳，开心地洗菜去了。
4/
玫夕越来越显老，整日不梳洗，也不怎么照顾家里的老小。她几次与洛华发生争吵，甚至和奶奶对骂。
“玫夕，你要再这样下去，我看我们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玫夕披头散发，扔了一个枕头过去，“都是你，都是你奶奶，都是你全家！让我失去女儿，我恨你们！不能过，别过了！呜呜呜……”
“你这婆娘！看看你那点出息吧！放着一大家人，不闻不问，就知道每天发呆！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你告诉我，她在哪？告诉我！”玫夕抓住洛华的衬衫，摇晃着质问，眼里冒着仇恨的血丝，嘴角的泡像火山欲破口而出。
“我不可能告诉你！跟人家都商量好了！禁止再和孩子来往！你别发疯了！”
“你不告诉我，我就出去找！哪怕远远地看看也好……”
玫夕的眼泪又喷涌了出来，洛华和她坐在沙发，再也无话。
5/
经过几年奋斗，洛华做生意小有成就，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大女儿玲子也慢慢长大。
年老的奶奶完成了生命之旅，向着安逸的天国飞去。在幕前，洛华哭得撕心裂肺，而玫夕盯着墓碑，两眼发木，悄无声息地留下两滴泪。
玫夕和洛华的交流越来越少，偶尔搭话也是磕磕绊绊，话不投机。同一张床，沦为了各自休息的工具，两人渐行渐远。
只要一有机会，玫夕便旁敲侧击地和亲戚打探小女儿。亲戚们熬不过她，只好偷偷告诉了她地址。
玫夕知道后，悄悄地在家里准备。趁着夜色，没有和洛华打招呼就溜了出去。
到隔壁镇需要两个小时，她搭乘了一个大伯的货车，跌跌撞撞到了地方。
在这个镇，玫夕几乎没有认识的人。
她找到了一个家政公司，看看是否有什么能做的工作。虽然只是为了看看女儿，但是，她并不打算立刻离开。
没想到，家政公司第一次给玫夕安排，便是小女儿所在的那户人家。她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仿佛中了彩票大奖。
“放心，我一定好好干！”玫夕斗志昂扬地和家政公司表了态，揣着行李匆匆地去了。
6/
装修豪华的房间，彰显着大户人家的气魄。姑娘成长在这么好的地方，玫夕心理多少有了一些安慰。
当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女儿时，腿软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姑娘长长的黑发，快要触及腰部。那双像玫夕一样透亮美丽的眼睛，似乎藏着说不清的忧伤。
孩子！这么多年没见，不知你可还好？
“您好，请坐，我是王思，我媳妇瘫痪在床，需要人照顾。之前的保姆临时有事，走得太匆忙，还好家政公司及时把您推荐过来，以后家里就有劳您了。”
女儿的养父彬彬有礼，身材魁梧，目光透着坚毅和笃定。据家政公司的信息，玫夕得知他经营着镇上的一家医药公司。
“我还得感谢您，给我工作的机会。我以前干过一些，肯定没问题！这是您家闺女？真漂亮啊！”
“哦，对，这是我女儿小慧，她有一点内向，平时不用理她，你只要照顾好我的妻子就好。”
什么叫平时不用理她？玫夕心里嘀咕着，这次来就是来看看女儿的，怎么可能不去理她。
玫夕勉强笑了笑，说道：“嗯，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您的爱人。”
王思把玫夕带到她的房间，又告诉她妻子的情况，简单交代了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便离开家，忙公司的事情去了。
干净整洁的房间，简约的装修风格，让玫夕感到舒服。
可是，这不是享受舒服的时候，她要去找女儿聊聊天，这么多年了，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母亲️是有多思念她。
7/
小慧在客厅发呆，茶几上的水杯一动未动。电视频道被她换来换去，最后，用一个按键结束了荧屏的画面。
玫夕微笑着轻轻走了过去，颤抖着喊了一声：“小，慧。”
小慧猛地扭头，看了玫夕一眼，面目表情，停了两秒，又转了回去。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起身准备离开沙发，“嗒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咦？小慧？”玫夕感到十分尴尬，这姑娘竟然连回都不回应一下，内向到如此地步了吗？
玫夕心里一紧，黯然坐在了沙发上。这孩子看似生活条件不错，却不知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奇怪。
玫夕又想起她的大女儿，整天大大咧咧，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惹事。这样，她反倒放心一些。洛华一直注意对女儿进行严加管教，让她对大女儿没有过多操心。
瞒着家人出门，玫夕不知道洛华和大姑娘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因为她的离开已经开始惊慌失措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太放心，立即给某个亲戚打了电话，让其转告丈夫自己在一个同学家小住一段时间，不要担心。
这个家还是很整洁有序的，想必之前的保姆干活麻利，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新来的大姐吗？”
玫夕听到某个房间传来声音，应该是小慧的养母。她赶快走过去，推开房门，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女人。
那女儿看起来虚弱无力，头上戴着保暖的帽子，眼睛勉强张开一道缝，努力地望着她，想要微笑，嘴角上提一下，又放了下去。
8/
“哎呀，好好休息，别动弹了。你叫我玫姐就好，刚您丈夫知道您睡觉，没想打扰您。以后，有啥事，您就叫我啊！”
玫夕看着这病怏怏的女人，想起她刚生下小慧时的样子，也是这样软弱。不知道，小慧得到了多少母爱。
“嗯，谢谢，您，玫姐。我叫，琍琍。”
“好，您别多说话了，继续躺着。”
玫夕和打过招呼后，给她整理了下被子，便出去准备做清理房间的工作。
经过小慧的房门，她不由自主地想敲门，可回想起她冷漠的表情，心里又一凉。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玫夕低着头，思索着往前走，不小心碰到地上的落地花瓶。她赶紧伸手扶住，唯恐倒在地上，摔碎了。
工作并不复杂，玫夕仔细地擦拭，归置着屋内个别被弄乱的物品。
书柜上摆着小慧以前的照片，小时候还是一副活泼的样子，越长大，越文静，笑容也慢慢地变少了。
玫夕又是一阵疑惑，却也无法想象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仔细用抹布擦着女儿的相框，滑过她瘦削的肩膀，细细的手臂，都是她曾经身体的一部分。
不小心，泪滴落在了相框上，玫夕赶紧擦掉，并放了回去。
9/
晚上，玫夕做好晚饭，喂了莉莉后，去叫小慧吃饭。小慧在饭桌前依旧一句话未说，吃完放下筷子便回了屋。
王思回来得比较晚。玫夕听到门锁的声音时，已是夜里十点。
她出去打了招呼，汇报了今天的工作，寒暄后回了自己房间。
躺在柔软的床上，玫夕却怎么都难以入睡。或许是因为新环境，或许是因为对小慧态度的困惑。
半夜，玫夕似乎听到对面房间里的奇怪声音。她好奇地小心把门开了一道缝，好让声音听起来更大一些。
玫夕感觉像是小慧房间传来的声音，便踮着脚尖走了过去。
女儿在呻吟？她是难受了吗？玫夕一阵担心，情不自禁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却是王思，“玫姐，您好，这么晚了还没睡？”
“哦，我听到小慧的声音，以为她不舒服了。”
“没事，她一个人害怕，我过来陪她睡觉，你别担心了。”
王思魁梧的身躯挡着整个大门，玫夕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只当是女儿害怕，所以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
她不好意思地道了歉，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小慧虽说还未成年，可是还和父亲一起睡，是不是不太好？
玫夕辗转反侧，夜里梦到好多男人出现在这个家里，一起围着小慧恐怖地笑着。早晨醒来，玫夕出了一身冷汗。
10/
早饭时间，她看到王思和女儿无恙。王思依旧文质彬彬，认真享用着美食。女儿依旧冷漠淡然，无话无言，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嘴里送东西。
“王先生，这小慧不用上学吗？”
“哦，她和班里学生相处不好，被学校劝退了。在家，她可以自学，没事的。”
“哦？这样啊！”
玫夕收拾着碗筷，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儿。
等王思走后，她思前向后，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去找小慧说话。
“小慧，你？”
小慧有意躲着她，不想和她说话。
玫夕扭过她的身子，抓住她的肩，“孩子，我是好人，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么内向？昨晚你为什么害怕？”
“你管那么多干嘛？是不是想像之前的保姆一样，被我爸赶走！你老实干你的活！别瞎问了！”
“啊？之前的保姆是被赶走的？为什么？”
小慧不想搭理玫夕，紧紧关上了自己的门。
玫夕被小慧冷冽的话震惊，好久没有缓过神。也不知道之前的保姆，到底为什么被赶走。她感到伤心，她不过是希望看看女儿，希望她过得很好。
可是如今，女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不爱说话，一说话便是如此刻薄，怨气冲天。
11/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着，王思照样一天又一天在女儿屋里过夜。玫夕听着女儿屋里偶尔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害怕。
其实，她有想象过事情的真相，但是，她不愿相信这个斯文有礼的人会对一个女孩子，还是自己的养女作出这等丑事。
如果，这种事情被公开，女儿以后也定当没有脸面在这个地方生活。
玫夕思来想去，想要救女儿，却又完全没有什么思绪。她不过就是来人家家里做保姆的一个小工，何必过问人家的家事。
她想去找王思的夫人莉莉讨论，可是，想到莉莉连生的希望都很渺茫，更别说告诉她这个让她心痛的事实。
她扶着莉莉，例行喂她食物。勺子舀着汤，不小心滴到莉莉的被子上，玫夕赶紧道歉。
“玫姐，你，没事吧？”
“没事，不好意思，掉了一些，我去拿抹布擦一下。”
玫夕脸色难看，很想和琍琍说，却又没办法。拿了抹布过来，慌乱地擦着被子上的污渍。
“玫姐，有些事，不去想，不去听就好。”
玫夕的手停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琍琍，满脸差异。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不知道，我……”
“哎，我早就知道了，我因为车祸全瘫了，碍于我娘家的面子，他不好再娶。可是，他年轻力壮，这种事，我知道后开始真得很绝望，可是，又能如何，与其生气让自己越来越不好，还不如，过一天算一天。我看玫姐是个心善的人，之前的保姆因为各种事情都待不长，我希望你能多待一些时日。你就，装聋作哑吧。”
琍琍费劲地说了好长的话，玫夕边抹泪，边同情她，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旺。
她只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换做是别的保姆，也就无所谓了，可是这是她的女儿！她绝对不能再袖手旁观。
12/
玫夕去找家政公司，要求换人，但是她会在这里多做一段时间。
她接着想办法，去劝说小慧，让小慧跟她回家。
小慧怎么肯？在她看来玫夕非亲非故，况且她现在连出门都不太敢。
“孩子，我知道你的处境，你和我去我那边生活吧！我努力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这个世界哪里是安全的？我不想走，我爸爸会打我！”
“我们不告诉他！我们偷偷走。孩子，你在这里不开心，我知道。”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不过是个保姆！早就和你说了，别多管闲事！”
玫夕眼泪流了下来，她忍不住抱住小慧。
小慧想推开她，却又奇怪自己并没有用力。她感到这个女人好像很温暖，她的确给了她一些说不清的力量。
“我是你娘。”
小慧愣愣地看着前面的墙，环抱着自己的女人在不停地颤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个骗子。
可是，最后，她还是像玫夕一样流下了眼泪。
-END-
我是心子，你心里的影子。
你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37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