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一)
我至今仍能回想起,敲开木门的那个下午。
那时正是仲秋时分。雨刚停歇,水珠顺着树枝缓缓流下,滴到水坑里,泛起一阵涟漪,而后又迅速归于平静。这时节,山间的叶大多已泛黄落下,铺满了泥泞的路,着实有些难走,不过好在雨后的空气还算清新,令人觉得些许快慰。
这样的路不知走了多久,那间木屋出现在我的眼前。如此荒僻之地,竟真如传言所说,住着人家。隔着围栏望去,木屋并不算大,但其上雕刻着许多精美却稀奇古怪的花纹。这是我在京城所不曾见过的。
我停住了好一会儿,终于走上前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人,双鬓斑白,佝偻着身子。尤为引我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他双眼微眯,透露出些许倦意。可那疲惫之后,似乎掩藏着与外表极为不符的什么东西。或许是我多虑了吧。老人打量着我,用一种沧桑、无力地声音问道:“公子这是?”
我从衣袖间掏出一个盒子。我看到老人的眼光中迅速地闪过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公子这边请。”老人说道,声音依旧沧桑,但却少了几分无力感。
与在外看到的一样,木屋里的装饰也给人一种古朴精致之感。门窗上均雕有花纹,鱼、鸟、树、海,似乎是在刻画某个神话传说。透过门,可以直接看到庭院。庭院之中,有一古树,从树的大小来看,树龄应该有很多年了,但更令我惊奇的是,树叶竟然是一种鲜艳的翠绿色,与屋外的枯木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树旁是一方小小的池塘。水面很平静,默默地倒映着树影。一阵风刮过,枝叶婆娑,水波泛起。这画面,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老人端来热茶,与我相对而坐。
“公子也是为那事而来的吧?”他问道。
我端起茶,微微抿了一口,然后说:
“世间真的有那种生物吗?还是说,那只是神话?”
“信则有,不信则无。”老人突然笑了起来,“公子既是相信,才来拜访老夫的吧?”
我点了点头,打开了那个装饰精美的盒子,里面放有一根巨大的羽毛。
“世人流传楚之南有一深山居者曾亲眼见过鹏,特来询问。”
老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他喝了一口茶,说:
“相传终北之北有一天池,无边无际,其水深而黑,谓之北冥。北冥之中,有一大鱼,集万物之息,名为鲲。鲲之大,其长不知几里,宽不知几里,每跃于海,必掀起惊涛骇浪,鱼虾皆避之。”
正说着,庭院里下起雨来。老人顿了顿,扭头向外望去。茶叶在水面上下浮沉,空气里氤氲着香气。老人喝了一口茶,盯着我,默默不语。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二)
雨依旧下着。夹杂着几声雷响。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院里新种的树在雨中肆意地浸润着自然的恩赐。
我坐在屋里,看着这初春的景象。
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清香飘在空气中,充满了整间屋子。那个孩子正舒适地酣睡着,他大概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孩子大概十一二岁模样,衣着极为华丽,均是上等的缎料,锦衣之上的绣花彰显着身份。
这孩子应是京城里的人。我思忖道。
茶叶慢慢沉到了杯底,颜色渐渐变深。孩子睁开了双眼。他的双眸黑而有神,但其中却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沧桑,我不由得对这个孩子生出些许的同情。
“你醒啦。”我说道。
“先生,请问我这是在哪?”孩子揉了揉双眼,看向我。
“你昏倒在山路上,我将你带回此避雨。”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相救。”他站起身来,向我行礼。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小小年纪如此懂礼,定不是一般之人。除此之外,他那双眼里,似乎还藏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公子不必如此。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先生请问。”
“公子为何独自来这荒山僻岭之地?”
“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理应以诚相待,但此事怕是会引来祸端,先生还是不知道为妙。”
孩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似乎含着无尽苦楚。可一转眼,那种悲伤之情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出的坚毅的光。我不再追问下去。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你会感兴趣的。”我说。
“洗耳恭听。”
“北冥有一大鱼,名为鲲,怒而飞,便化而为鸟,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翼若垂天之云。”
“先生所言,便是门窗上所刻画之事吧。”他指着门窗上的花纹,问道。
“正是。”我笑答道。
“可真的有这种生物吗?”他又问。
庭院里的雨停了,时候也不早了。
我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谁知道呢?”我说。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三)
初夏。豆大的雨珠坠下,打在檐上,打在窗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嘈杂声。
这是梦吗?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模糊?
我感到迷惑,我感到烦躁,甚至,些许的不安。我掀翻了桌子,书卷散落一地。
“殿下!”一旁的侍者急忙跪在地上,言语中满是惊恐。
我瘫坐在椅子上,挥手让他们退下。
不知何时起,窗外的雨停了。独处屋内,除了我粗重的喘息声,我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这种安静让我愈发地恐惧起来。不仅仅是孤独,更大的是一种陌生感。那座山,那个木屋,在我的记忆中模模糊糊却又分外清楚。
在我的记忆中,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木屋里的一切,门、窗,甚至上面的雕花。可是,何时我前去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又住着谁?我不清楚。我只记得,偌大的屋中空无一人,唯有庭院中的雨扰着我的心绪。
突然间,我瞥见了压在书卷之下的那个盒子。盒子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鱼、鸟、树、海,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打开盒子,里面放有一根巨大的羽毛。那羽毛主体为红褐色,其中夹杂着些许金羽,单从羽毛来看,我难以想象,或者说不敢想象这羽毛的主人拥有怎样庞大的体型。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殿下。”侍者的声音传来。
睁开双眼,从睡梦中醒来,发觉烛火已经点上。原来已是深夜了。
“你知道有一种体型极为巨大的鸟吗?”我问道。
“小人倒是听过一种。”侍者思索了一会,答。
“哦,说来听听。”
“此鸟名之为鹏,体形硕大,生于北冥而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真有此鸟?”
“虽为坊间传言,但也非为不可信者。相传楚之南有一深山居者曾亲眼见之。”
“绝云志,负青天,逍遥也。”我自言自语道。
“夜色已深,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便是你登太子之座的大典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我扭头看向黑夜,窗外的黑夜深邃而难以看穿,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四)
我到达了。
我无法描述我心中的这种感觉,这么久的时间,这么长的路途,绝非“欣喜”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满眼都是耀目的白,飞雪从天而降,落在树上,落在地上,落在我的肩上。行走于这荒山野道之间,我第一次如此纯粹地感受到了冬的气息。
我决定造木屋于这深山之中。我在门窗上细心地雕画出一个个花纹,我想记住它们,无论是鱼、鸟还是树、海,它们将永存于我的回忆之中。
我想,我穷一生所追寻的,不过便是简单的“逍遥”二字。于是,我远离大海,远离故土,飞于九万里之高空,击水三千里,方至南冥,居于这深山之中。可这便是真正的逍遥吗?我不知道。
种树于庭院之中,谓之冥灵,积水于冥灵之侧,谓之南冥。
冥灵之大年也,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南冥之水面也,静而映树影。
我站在庭院之中,站在一片雪白之中,一言不发,只是端着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逍遥者,精神之所托也。”
(五)
“我等你很久了。”老人紧盯着我,说道,声音沧桑有力。
“等我很久了?”我有些迷惑不解。
“公子与我早已相识,怕是不记得了罢。”老人微笑着。
他拿起那根羽毛,说:
“公子当年流浪至此,这是我临别时赠予你的信物,可曾记得了?”
一瞬间我记起了所有的事,面前的这个老人,便是当年搭救我的先生。
“恕晚辈眼拙,没能认出恩人。”我连忙站起身来行礼。
“公子万万不可,你即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又怎能对我这一山野村夫行礼。”
我看着那根羽毛,“所以先生是真的亲眼见到鹏了?”问道。
“公子为何如此执着于鹏?”老人问。
“鹏之绝云志,负青天,此之谓逍遥也。”我回答。
“何谓真正的逍遥?”
“我幼时便陷储位之争中,遭人追杀流落此地。见过许许多多的黑暗后,如今终登太子宝座,可内心却总觉被世事所束缚。难以觅得逍遥。我想唯有放下太子的身份,行于山野间,才能做到真正的逍遥。先生隐居多年,必是逍遥之人。”
“鹏就逍遥了吗,绝云志而负青天,若没有风的托举,怎能徙于南冥?老夫隐居多年,仍然要被自然所扰,被自身所困,这并不是真正的逍遥。如今国家动荡不安,急需一位明君来挽救苍生,你是太子,就必须负起重任。公子弃太子之位只为寻此,实为置黎民百姓于不顾的不明智之举啊!逍遥之本意,在于心,而不在行。置身山野,未见得逍遥;置身宫廷,也未见得不逍遥。逍遥与否,皆取决于公子的内心啊!”
我震惊地看着老人,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对逍遥有如此看法。
突然,我看见老人手中的那根羽毛逐渐变大,红褐色也随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金色。
一片金光中,老人看向我,面带微笑。
“敢问先生名号?”我惊讶地问道。
“逍遥者,精神之所托也。我生于北冥而徙于南冥,穷一生而尽逍遥二字。看到那羽毛,想必公子早已隐隐约约猜得老夫身份。只是生者有大年小年之分,顺天时盈亏,亦是逍遥也。望公子能细细揣摩老夫所言,还天下以太平盛世。”
说完,老人走进庭院,调入那池塘之中,没了踪迹。霎那间,我看见那棵巨树的叶子迅速地变黄飘落,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掀起巨大的波涛。那是鲲!鲲巨大的尾巴拍打着水面,然后它怒而腾起,跃于半空中,化而为鸟。顷刻间狂风大作,鹏伸展双翼,乘着旋风飞往九万里之上。最终消失于天际。一瞬间,身旁的一切都卷入了旋风之中,树叶,木屋,甚至整座山,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鲲鹏,原来真的存在啊。”我闭上了双眼。
(六)
我睁开了双眼。
烛光依旧亮着,窗外依旧黑漆漆一片。
是梦吗?我思忖着鹏对我所言,自问道。
我分不清。
那个盒子摆放在桌上。我连忙拿起仔细查看。上面的花纹依旧很精致,只是似乎和之前又有些许不同。
鱼、鸟、树、海。还有,人?打开盒子,里面依旧放着一根巨大羽毛,金光闪闪。
是梦吗?我再一次问道。
吹灭灯,伴随着夏日的一声惊雷,我走出了房门。
(七)
三年后。
金光从东方照来,我站在大殿之上,凝视着文武百官。
“新王即位——”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突然,一声鸟鸣传来,我仰起头来,只见东方的天空掠过一个巨大的身影,那金色的身躯在阳光下格外耀目。
“你终于来了。”我在心里默念道。
像是在回应我,又一声鸟鸣传来。
“何谓逍遥?”它问道。
“济天下苍生,成我之逍遥。”我望向天空,答道。
鹏在天空盘旋着,盘旋着,然后俯冲而下,向我飞来。一瞬间,飓风将我紧紧环绕,我看着鹏,鹏也看着我,而后鹏化作一道金光,穿过了我的身体,消失不见。
飓风褪去,一片金羽缓缓落下,落在了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