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一号探测器于三十年前离地球六十亿公里处摄下宇宙中一个孤独的蓝点，即我们的地球。旅行者一号在拍摄完一组包括地球在内的太阳系行星们的“家庭照”之后一直飞向太阳系以外的星空。它是第一个飞出太阳系飞入星际物质的飞行器，如今离地球二百二十二亿公里，是迄今为止离地球最远的人造的物件。三百年后旅行者一号将进入人类假设的奥尔特星云，再花三万年穿越它，飞向更遥远的星际。而那时。
我们会有那时吗？
当我们想象这来自地球人的旅行者一号（和二号），虽满载地球人的情感和寄托，终将与地球失联并各自孤独地飞翔于星际太空，飞向浩瀚无垠的未来，世上还有什么事物能如此壮烈地同时描绘人类的伟大以及人类的渺小？
旅行者号带着一张录满了来自地球的声音的唱片，也带着一封吉米·卡特总统的短信，上写：
这是一份来自遥远的小小星球的礼物，它是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科学、我们的图像、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感情的象征。我们将尽力延续自己的存在，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们同在。-吉米·卡特总统
30.
上一篇写到我想怎么死。死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虽然死和生是人生同等重要的大事，但是我们平时都不去谈死。我却偏要琢磨这件事，把这件事情想透了，这辈子其它事情都是小事。
倘若没有死，又何所谓生呢？
随着现代科技的加速发展，据说只要活到二〇五〇年，在那时候如果你有钱也有命的话，就有可能活到一百五十岁，甚至永远活下去。昨晚突发奇想，也许人类的寿命也可以找出一个类似摩尔定律的东西，每过多少年翻一倍。也许你会想，摩尔定律是推算，不是自然规律，而生死却似乎是一个自然规律。可细想这似乎对但也不对。
有生必有死这件事情本身应该是自然规律，可是什么时候生或是否生，什么时候死或是否死，却已经有了很多人为干预。譬如避孕、堕胎、冻卵、代孕、人造心脏、器官移植、安乐死，等等，从严格意义上讲，其实都是对生死的人为干预。全世界政府、企业和学术界对生命科学的研发投入使得今天的医学手段日新月异，似乎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写到这里，正好写几句当下的疫情。显然，现在我写上面这些话似乎不合时宜，因为人类那么厉害，此刻却正在受新冠疫情的折磨，在它面前顿显我们的无奈和渺小。但是我相信新冠疫情不会影响人类在生命科学研究课题上的大体进程。甚至只会进一步推动在这方面的大规模投入。因为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是会折腾着要让这口气延长，并且要让这口气呼吸得更爽。
关于这次疫情，我想，总体来讲，它这么迅速在全球爆发是集中抓住了人类几个最大的弱点吧（注：因为我也是人，我没有说自己比别人厉害的意思，我相信我若在其位也有可能犯相似的错误）：
第一，人类傲慢和自私，一开始就不把这个病毒当回事；最初发现有人被感染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己终将成为受害者，否则没人会傻到不想自救。
第二，当病毒开始在自己管辖的区域爆发时，领导者都会很自然地先想把火给包起来，怕自己受责怪，人类的虚荣和懦弱在整个疫情的全球演变过程中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象。
第三，平常人类把更多人力和资金都投放到了对其它众所周知的疾病（譬如各类癌症，心血管病，等等）的预防和治疗上。这是一个有关资本回报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根本性的问题。人类总会有不知不觉的侥幸心里。资本也一定要追求回报（否则它就得不到投资人的青睐）。过去几十年，类似狼来了那样的疫情也来过几次，所有资本运作者、政策制定者，都不觉得狼真的会来。既然大家都认定狼不会来，谁会花大量人力和钱财去投入对狼会来这样一件小概率事件的防御呢？假使这次疫情不是这样不依不饶的凶猛，让人类和各国政府受尽折磨和羞辱，估计狼一走，大家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再回到我前面的话题，人类寿命的延长会出现一个什么规律吗？据我的不科学、不系统性的阅读，人类的平均寿命从原始社会的一、二十岁延长到二、三十岁用了几百万年时间，从二、三十岁延长到三、四十岁用了几千年时间，从三、四十岁延长到五、六十岁却只用了几十年。现在我们的平均年龄已经到了七、八十岁，那再延长到一百二，一百五，为什么不可能呢？当然，前面那些年里人类的短命数据里面包括大量婴儿的夭折，战争、饥荒、瘟疫都一直是人类的重大杀手。这些灾祸没了或减少了，人均寿命很自然会大幅提升。现在，就人类总体而言，平均寿命加快提升的最大杀手应该是贫穷！在极度贫穷的地区，知识、营养、卫生和医疗条件统统都会缺乏。（所以看看比尔·盖茨的远见卓识和行动，就知道他的伟大。在我看来，比尔·盖茨是当今在世最伟大的人，没有之一。）
现在的问题是，假如排除所有上述不应该有的死亡因素，人类的机体功能的寿命有没有上限。
我们能不能掌握那个让我们的寿命不断延长甚至无限延长的基因密码？
我现在说这个好像是天方夜谭，人类正被新冠疫情折磨着呢！
31.
不记得我在哪里读过这一金句：把正在发生的事情拉远一点看，把遥远的事情拉近一点看。所以我相信疫情会过去。但是疫情过去后会发生一些什么？这是值得深思和持续关注的。疫情过后，不知道要等多久，不过我相信我能看到，人类会实现某些科技方面的重大突破。但是会是什么样的突破，我不知道。但愿不是把人类推向灭亡的那种突破，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可是问题是这样的。人类对人类而言，就像我自己对我自己而言，当然很重要。可是人类对这个宇宙甚至对这个地球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我们无论作为个体和整体都完全可有可无。
那我们为什么要存在呢？
我们存在是因为父母要我们存在。并非我们选择的。
很多人会说人类拖累地球了，选择不再生育。更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尽管饱受各种痛苦和迷惘，也不明白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来，却还是希望人类延续下去，希望通过自己的孩子把我们的基因延续下去。那又是为什么呢？
即使我们把基因延续了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也许我们希望子子孙孙生生不息，直到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宙为什么那么大。我们却这么小。为什么我们会演变成人？为什么深更半夜了我还会这么苦逼来写这样一篇文章？为什么我们会创造所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会把自己看作万物的主宰？
假如一旦人类真的达到永生不死，世界会发生什么？人类会发生什么？会改变宇宙吗？会改变太阳系吗？会改变地球吗？
如果人类不死，自然会需要大量地减少生（已经在发生了，随着婴儿死亡率的下降和寿命的上升，政策强制或引导以及个体的自愿选择都使婴儿出生率大大下降）。
如果人类不死，那今天和明天和后天还会有意义吗？
如果人类不死，时间是不是将被重新定义？
如果人类不死，我们还会有那些决定我们所有爱恨情仇的基础吗？
我想起唐朝诗人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一诗：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生活在公元七百年末八百年初的唐朝李贺，借公元二百年初魏明帝要把陪伴更早几百年的汉武帝的金铜仙人从长安迁到洛阳这样一件古事来表达自己的处境和情怀。金铜仙人是汉武帝为了追寻长生不老而制作的，可是汉武帝也没有活多久。诗中第一句就写“茂陵刘郎秋风客”，刘郎即汉武帝，（虽有仙人保佑长生不死），但也像秋风吹杀的落叶是转瞬即逝的人间客，早就死了。金铜仙人只有汉宫的月亮陪伴它远行，“空将汉月出宫门”。
李贺二十七岁就死了。他在诗中称不可一世的汉武帝不过是秋风扫去的过客，二十多岁能写出“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样的千古绝句，他该有多大的才华和智慧啊！李贺死后的一千多年，读起“天若有情天亦老”，依然可以让今天的人类潸然泪下。
天没有情感，天不会老去。人类有情感，我们会老去，我们会离去，我们会回归到我们生存前的状态。
倘若我们真能永生，我们还会有今天你我都能感受到的同样的情感吗？现在夜深了，我知道我在老去，我一边思考，一边敲字，一边感受着自己心里的情感，我的不舍，感受着自己的渐渐老去和最终的分离。
虽然人类永远不会停止追求永生，但是我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老去，我也是秋风客。而汉朝的月，唐朝的月，宋月，元月，明月，清月，到今晚的月，全地球人类从古至今共享的月，却依然月月如故，陪伴者我们所有的过客。月亮无言，只是默默见证着人间一场场短暂的悲喜。
32.
一九九〇年二月十四日，已经在太空翱翔十️二年的旅行者一号探测器已经完成了它在太阳系的主要任务并准备飞离太阳系，在距离地球六十亿公里的地方，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发出指令让它回头再看一眼人类居住的星球。旅行者一号对着能拍得到的太阳系的六个行星们拍摄了一组由六十张照片组成的家庭照。其中有一张最著名的照片，拍摄的是我们生生不息的地球——图中那个淡蓝发白的亮点。这是迄今为止人类所拥有的离地球最遥远的距离发来的地球的影像。
一九九六年去世的宇宙学家兼科普大师卡尔·萨根把这个小点称为“Pale Blue Dot”（中文被翻译成“暗淡蓝点”），并于一九九四年以此作为书名发表了一部描绘人类对太空探索的宏伟巨著。
（注：不知道为什么已知的中文翻译是“暗淡蓝点”。我仔细读了英文原文，意思更是“淡蓝点”或“灰白蓝点”。我以下的文章里还是把它称为“灰白蓝点”，觉得更贴切。）
今年二月十四日，恰逢“灰白蓝点”诞生三十周年。NASA为此发布了一个更新的照片。（我说诞生，其实我们的地球一直在的。只是在更加遥远浩瀚的宇宙中，它连这样一个点的位置也会变得无影无踪。）
当年萨根提出来要让旅行者一号冒着摄像头可能被太阳的强光损坏的风险拍下这个地球的图像，虽然他知道我们在这张图像上看不到任何东西，但这就是这张图像最深远的意义：这张图像，这个点，这个在宇宙中微乎其微的小点，就是全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而对宇宙，或是离我们六十亿公里外的太阳系的边缘，我们这些自以为主宰着地球，渴望着永生的家伙，可以说：不存在！
起码在我们琢磨出怎么永生之前，对宇宙而言，我们不存在。相对宇宙而言，人类的美丽，唯一真实的存在，难道不是我们的情感吗？即使我们要因此而老去，老去又何妨？
“灰白蓝点”下方发亮的方向是我们的太阳。
卡尔·萨根有几段关于我们的地球，六十亿公里外那个“灰白蓝点”的非常著名的话，这里引用一部分（转载于百度百科）作为今天这篇随笔的结尾。
我们成功地（从外太空）拍到这张照片，细心再看，你会看见一个毫不出奇的小点。再看看那个光点，它就在这里。那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一切。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数以千计的自以为是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所有的猎人与强盗、英雄与懦夫、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国王与农夫、年轻的情侣、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腐败的政客、超级明星、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在浩瀚的宇宙剧场里，地球只是一个极小的舞台。想想所有那些帝王将相杀戮得血流成河，他们的辉煌与胜利，曾让他们成为光点上一个部分的转眼即逝的主宰；想想栖身于这个点上的某个角落的居民，对别的角落几乎没有区别的居民所犯的无穷无尽的残暴罪行，他们的误解何其多也，他们多么急于互相残杀，他们的仇恨何其强烈。
我们的心情，我们的妄自尊大，我们在宇宙中拥有某种特权地位的错觉，都受到这个苍白光点的挑战。在庞大的包容一切的暗黑宇宙中，我们的行星是一个孤独的斑点。由于我们的低微地位和广阔无垠的空间，没有任何暗示，从别的什么地方会有救星来拯救我们脱离自己的处境。
有人说过，天文学令人感到自卑并能培养个性。除了这张从远处拍摄我们这个微小世界的照片，大概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可以揭示人类妄自尊大是何等愚蠢。对我来说，这强调说明我们有责任更友好地相处，并且要保护和珍惜这个淡蓝色的光点——这是我们迄今所知的唯一家园。
谢谢大家阅读我这些拗口的文字，不成熟且无关紧要的想法。
湘伟
2020年5月3-5日，上海
这几天连续的晴天，天气已经开始转热，走在阳光下，在微风的亲抚下，我感受到自己奔腾的生命。活着，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