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散文《豌豆芽》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奶奶。奶奶总是很和善,她一脸的笑容,从不轻易发脾气。依稀记得奶奶家的院子里有桃树、杏树、枣树和无花果,厨房外还有一口水缸,趴在水缸旁,我能看到蓝天白云清澈的倒影和自己刚掉了门牙的幼稚滑稽的脸庞。  


穿着“开裆裤”的我会在果树下挖土和泥巴玩,也会骑着一截短竹竿围着院子乱跑,那时似乎只能那样消磨着无忧无虑的悠闲时光。弄得浑身脏兮兮时,奶奶会帮我洗手洗脸,然后她就会在桑椹树下给我讲述一些我出生前的事。我恍惚记得,那时奶奶笑,我也笑,牵牛花柔嫩的藤蔓爬上低矮的院墙,喜鹊在远处的枝杈间细心的垒窝。

 
果树开花,结出青果,再到成熟的漫长等待,那些童年细碎单调的日子,漫长而又温馨。那时,我的父母亲在为生计而忙碌着。那时,奶奶讲的故事很多,然而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却是一个“豌豆芽”的经历。  


豌豆芽,殷庄一个女孩的名字。她有四个姐姐,大姐叫“带弟”,二姐叫“招弟”,三姐叫“领弟”,四姐叫“换弟”。她的父母亲一心只想生个儿子,可最后的结果,生下的却是“五朵金花”,传说中的弟弟始终也没有出现。  


第五个女孩生下来时,她的父母亲心情很不好,一看新生孩子瘦弱的样子,就干脆胡乱起了个名字叫“豌豆芽”。豌豆芽,大概含有不娇贵、容易养活的意思。  


豌豆芽生下后没多久,她的三姐“领弟”和四姐“换弟”就送给别人家了。等到豌豆芽长到八岁的时候,她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也许是营养不良的原因,她面黄肌瘦,虚弱多病。在亲戚的介绍下,送给奶奶的邻居——老顾家做了“童养媳”。老顾家七拼八凑,总算凑了半袋子花生和二斤白糖,交到豌豆芽的父母亲手里。那年月,这些都是稀罕物。


老顾家本来是两儿一女,一个女儿因病去世,大儿子顾大在几年前逃荒“闯关东”,一去没回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就剩下一个儿子顾二,顾二比豌豆芽大两岁。  
老顾家生活并不宽裕,家徒四壁,锅冷灶凉,收养豌豆芽纯粹是为了以后顾二不打光棍。豌豆芽亲切地喊顾二为哥哥,顾二也客气地叫豌豆芽为妹妹。老顾夫妻俩是忠厚朴实的庄稼人,他们把豌豆芽当女儿一样的呵护,豌豆芽也把他们视为自己的父母亲。  


细雨濛濛,布谷声声,炊烟袅袅,巷口深深。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村落一如既往的宁静,岁月像村头桥下的潺潺流水,悠长的日子依然云白天蓝。  


女大十八变。当豌豆芽长到十八岁时,老顾家张罗着想让顾二和豌豆芽选日子成亲,然而顾二却坚决反对,十年的时间,他说他已经把豌豆芽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老顾夫妻俩细心劝说,涕泪俱下,可是性格如倔驴的顾二死活也不同意。最终找来亲戚们又是一番苦口婆心,几天几夜说得口干舌燥,顾二总算才低头默认。  


重阳节过后不久,老顾家门上贴上了大红“囍”字,简单请了几桌客,“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顾二和豌豆芽成婚了,老顾夫妻俩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善良的人们总是都期盼着“花好月圆”,却不曾料到“突如其来”从来不打招呼。仅仅九天,顾二和豌豆芽婚后的第九天,顾二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  


老顾夫妻俩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豌豆芽低着头,越发的沉默不语。乡村里一向民风淳朴,乡邻们背后都骂顾二这样太不地道。  


一日晚上,昏黄的灯光下,老顾老婆爱怜地抚摸着豌豆芽的头发轻声说:“孩子,委屈你了。你是我们一生一世的好闺女。你放心,等遇到憨厚合适的庄稼人,我们给你找一户好人家,把你风风光光地嫁了。”  


依然是面黄肌瘦的豌豆芽,她却很坚决地拒绝道:“娘,俺不要。俺一定要等俺哥回来,俺要做俺哥的媳妇。”老顾老婆无话可说,泪眼婆娑中,长长地叹一口气。  


日子总还是要继续的,豌豆芽和老顾夫妻俩,在麦芽抽穗与稻花香里相依为命,守着斑驳的光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桃花杏花在清明过去不久便争相绽放,燕子在绿柳条间轻盈地穿梭;端午节以后的雨细密缠绵,栀子花的香气四处弥漫;秋霜把季节打磨成沧桑的模样,落叶飘零是凄凉而无奈的舞姿;春节前的大雪如期而至,屋檐处冰凌成花。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柴米油盐,浆洗缝补,时光在络绎不绝的日子里逐渐发黄。


“顾二回家了!”村口一个爆炸的消息,在十年后迅速传遍了整个村落,十年前悄然离家的顾二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返回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同顾二年龄相仿的女人,脸蛋儿很俊俏,身板儿也很苗条。另外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  
老顾一家三口刚走到院子里,顾二从外面迎上前来,先叫了爹娘,又同豌豆芽打了招呼。当大家正满腹疑虑打量着另外几人时,顾二主动拉过两个孩子说:“大牛,小红,快喊爷爷奶奶,还有这个是你们的姑姑。”两个孩子似乎很怕生人,显得并不亲热,没说话,就都躲到那个女人的身后。顾二对着自己的父母介绍起那个女人:“爹,娘,这是你们的儿媳妇,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老顾夫妻俩一脸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豌豆芽本来是一脸的笑容,瞬间又低下了头,眼睛里刚生出闪闪的亮光,重新又熄灭化成了灰烬。顾二带来的女人却似乎什么也不知晓,在两个孩子的簇拥下进了屋。  


老顾夫妻俩没想到离家十年的儿子在外面娶了老婆,又生了孩子,虽然他们也很同情豌豆芽的感受,但如今毕竟儿孙满堂,也就只好接受了。  


顾二带来的女人倒蛮勤快,对豌豆芽也很友好,对老顾夫妻俩也算得上孝顺。老顾夫妻俩和豌豆芽住堂屋,顾二夫妻俩和两个孩子住东屋,日子久了,大牛、小红“爷爷”“奶奶”“姑姑”的叫唤,整个院子也充满着笑声与温暖。  


天有不测风云,生命中总有太多的猝不及防。顾二回村后的第二年春天,他那年轻的老婆突然就患上了肝腹水,肚子和四肢莫名其妙地肿胀,请了郎中,吃了汤药,病情却不见一丝好转。  


端午节的前一天,是顾二老婆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日子。她说话其实已经很困难,但还是紧紧抓住豌豆芽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妹子,我回来后……才听说……你和孩子他爹的事,我……原来真的……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我走以后……你们还是做……夫妻……”  
豌豆芽什么话也没说,两眼的泪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把两个哭成泪人的孩子揽入了怀中。顾二的老婆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终于松开了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安葬完了顾二的老婆,大家都以为顾二和豌豆芽终于可以重新做夫妻的时候,顾二却又一次的不辞而别,再次音讯全无。  


大牛和小红喊豌豆芽“姑姑”,豌豆芽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先是在村里念小学,后来又考上了公社的中学。再后来,大牛当兵去了部队,小红初中毕业回了村。再后来,大牛退伍安置到了公社的人武部,然后,大牛、小红相继结婚成家。  


我在奶奶的故事里悄悄长大,奶奶头上的白发也渐渐增多,院子里的那些果树早已粗壮起来,老顾夫妻俩也慢慢老去。  


后来的日子里,已经长大的我,只在星期天才有时间去奶奶家,隔着奶奶家的墙头看隔壁,豌豆芽总是忙忙碌碌的。她似乎显得有些苍老,依然很虚弱,有时我会在巷口遇到她,奶奶让我喊她顾二婶,我却没出声,在心里还是喊她“豌豆芽”。  


有一次,我问奶奶:“奶奶,那个大牛和小红的父亲就一直再也没回来过吗?”  


奶奶一边板着手指头一边慢腾腾地说:“顾二结婚第九天跑掉了,那一年正好是新中国成立,是一九四九年。他带着那个女人回来那一年,是一九五九年,我们都在挨饿呢。第二年一九六零年,他的那个女人肝腹水死了以后,他又离开了家。这回他走了整整二十三年,一次也没回来过,有人说在东北见过他,还说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孩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大牛、小红结婚,老顾夫妻俩去世,都是你顾二婶忙里忙外的,不容易呀!她偏偏又是个死心眼,一条路走到黑,一心盼望着顾二能回来。她这一辈子呀,唉。”奶奶的眼睛里,滑落出晶莹的泪珠。  


我忽然替豌豆芽感到悲哀,八岁被送到老顾家做了童养媳,十八岁结婚,二十八岁时,顾二带老婆孩子返回,然后豌豆芽就一直抚养两个孩子二十三年。想来,有的人一生充满着无休无止的悲伤,而我们,却充其量只能做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光阴的树叶绿了又黄,我们的成长预示着奶奶越来越苍老,老家的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楼房一天天地多起来。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虽然虚弱却从来不生病的豌豆芽,竟然在院子里晾衣服时昏倒了。大牛和小红赶忙找来车子送往县医院,诊断的结果是肺癌。豌豆芽在县医院治疗了四个星期,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让她遗憾的世界,享年六十三岁。


出殡的那一天,全村老老少少都来了。大牛和小红喊了一辈子“姑姑”,这一天终于涕泪俱下地改口叫了“娘”,只可惜豌豆芽活着时没能听到。那一声一声呼唤娘亲的哀嚎,让在场所有的人都落了泪。  
墓地在村子的东南,那里树林茂密,杂草丛生,平时人烟稀少,豌豆芽下葬的这一天,墓地密密麻麻来了很多的人。天色灰沉沉的,几只乌鸦在树枝间凄然而立。  


下葬时,放置好棺材,烧了纸钱,众人正要挖土,突见远处有一人狂奔而来,走到近前,对着豌豆芽的棺材双膝下跪,然后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突然暴雨如注,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众人散开各自去找避雨处。那跪着的人却不起来,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他昂起头,摊开双手,大喊“老天爷呀!”。此时一道闪电掠过,又是一声响雷,劈中了那人的后背,他直直地栽倒下去。  


雷阵雨过后,大家聚拢来,在豌豆芽的棺材旁,拽起那人,他浑身的泥水,竟已没了呼吸。几个老年人上前仔细辨认,死者不料竟是顾二。有胆大者撕开顾二的衣服,他的后背被雷击得焦糊,隐隐约约有两行字,众人琢磨了许久,却全部都不认得。  


树杈间,乌鸦的一声尖叫,悲伤而凄凉。它展开双翅,飞向高空,转瞬间消失在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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