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应约为张德芬的新书《我心温柔，自有力量》的一篇。未必像书封上写的“诗意生活的修行课”那么灵验。

文字从来不是灵药，充其量算是一次不在舒适区的见识，带来一点安慰和美。

只是，无聊的攻略太多，心情的切片太少，旅行和人的格局，都不会大。

回头想想自己在旅途上的状态，心情起伏，都是一层层结掉的痂。人会变得更坚硬一点。

独自去远方，体悟思念和依恋的味道，再回到温暖的地方，倍加珍惜。

我经常在旅途中遇到试图独自逃离生活的女人，她们经常毫无预料地出现在我的镜头里，深夜东欧列车、伦敦的小酒馆、弗罗里达的空旷海岸，甲米的岛丛深处，活着是马德里的佛拉明哥小剧场。

她们大多言语稀少，客气，刻意疏离，保持距离。她们与其他游客相比，更加沉默，或者更加专注；不准备讨好谁，由着自己的爱好和心性。和她们偶有交谈，却发现她们大多卡在了当下的旅行中，既不愿意回到原来的生活，又觉得毫无牵扯，不知何方是前路。

我大多都会让她们抬头看看月亮，大部分时间里，它就鲜亮地挂在头顶，适合我现成举例，让她们明白旅途上的过往和牵扯。

记得那是一次在东欧腹地旅行的途中，崎岖的山路让我耽误了每天唯一经过的火车。我不得不呆在远离小镇的车站度过整晚。小站很小，月台几乎是嵌在几座山峰之间的，紧紧地蜷缩在甩了一个弯的铁轨旁，像是孩童攥着母亲的手，死也不松开似的。

夜色已晚，该走的早已乘车离去，该乘下一班车的，都还在几公里远的村落里安睡。我缩在月台上仅有的一张老得算不出年月的木椅上，把毯子铺得蒙头盖脸，裹得尽量再紧实些，只露出两只眼睛。已是深秋的光景，即使没什么风，深夜的空气也有沉沉的凉。月台上的几盏老灯，已经散不出多少的光线了。不过这不打紧。那晚好月色，你就斜倚在黝黑的山脊上，透明的银晕如同缓缓流水，漫过整个月台。

“真他妈的是好月色啊！”留守的站长喷着酒气坐了过来，两个人一起望着月亮不作声。

那真是次漫长的旅行啊，漫长到我记不清睡过几个这样的月台，见过几次漫过的月光。我开始忘记自己的异国模样，想中文单词的时间跟想英文的时间一样长；开始对东欧不靠谱的铁路系统习以为常；接受燕麦面包，也接受当地烧酒，是的，我想念中国菜，但最难熬的几天过去之后，也变得不那么想了。我渐渐不怎么在意生活的骄矜，开始学会在旅行中随遇而安。

若是一直走下去，我是否会因由着旅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些晚上……不，大部分旅途中的夜晚，我其实是不怎么见到月亮的。最近几年中秋，偏偏也都在路上。往来逢迎、珍馐美馔、灯红酒绿，都切割着日落之后的时间。即便是最安静的山村，接纳我的人家也总想用当地特产的葡萄酒送我入梦。见过千人千面，我似乎在旅途中油滑很多，也淡然很多。这种平和与安定的感觉是成长么？它究竟从何而来？是迈过的步子，是攒下的路途，还是另有它因？

也许是因为月亮呢，是因为无论在哪儿都能看到的月亮呢。在洛桑的日内瓦湖畔，在公主港的宏达海湾，连同那晚在东欧月台上的好月色……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它就更像我在生活了18年的滨海小城里遇见的它了。也是悬在天上，银盘一样，撒得海面波光粼粼。似乎再陌生的城镇，再不安的角落，只要它在那儿，就有点十几年熬炼出来的熟稔氛围笼了下来：我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也好，执着赶路的旅人也好，这无关身份，倒是链接着情愫，链接着过往与当下，熟稔与陌生，漂泊与安定，生活与梦。我信那些旅途中沉默淡然的旅人，应该也是这样爱着它的吧。

这未必是乡愁，更像依恋。旅人的心难免空荡，若无一点熟稔牵绊，脚步难免踯躅彷徨。去往远方时，也会失于焦虑，无所适从。我未想过终止我的旅行，走得越多，就越觉得应该避开那些应酬，多与它见见。那安定感是缘分，是倚重，是在那个月台的夜晚感受到的平静，也是继续走下去的寄托和一点情怀。

故事讲完，我们往往就沉默不语了，我起身倒茶，回头会看到她们偷偷抹泪。

有些牵扯必然退不出生活，有些挂念注定不会远去。纠结的时候，旅途是一剂美药，如同写了一封给月亮的情书，千百年，天涯海角，都透着熟悉气息的月亮，就如你想逃避，却未发现它的温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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