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连续的两个会议让我疲惫不堪，中途邱艳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提醒我下午一定要准时到幼儿园，陪女儿参加幼儿园的亲子活动。我和邱艳都请了一下午假，下午约在幼儿园门口见面。

刚走出会议室，看到手机提示微信：“我到了，你下来吧。”来信人是句芒，10年前我们成为大学同学，读书时经常在一个小组完成作业，所以关系一直都挺好。

我到餐厅时，她已经喝了两杯橙汁，头发凌乱不堪，双手交叉盘在大腿上，手指和手指来回搅动着。“对不起啊，上午一直在开会，所以就晚了。”我解释道。句芒听到我的声音后才抬起头，“你来了，没事儿没事儿，快坐吧。”

我叫来服务员点菜，还是老样子，一份炒土豆丝，一份腊肠炒四季豆，一份干锅土豆牛肉条，外加两份米饭，都是句芒爱吃的。说起来还挺有趣，第一次一起吃饭时，我问她想吃什么，每次她都只吃炒土豆丝，似乎她的世界里土豆丝成了生命的必需品。后来我点了腊肠炒四季豆和干锅土豆牛肉条，她尝了一口觉得很好吃，于是后来只要是我俩在一起吃饭，就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三道菜成了我们的老规矩。

“说说吧，怎么了？昨晚我正给女儿讲故事呢，讲到小兔子正静悄悄地做梦呢，好家伙，你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不巧，我的铃声调的还蛮大，把我女儿还给吓了一跳。”我对句芒说。

“啊？是嘛，然后呢？”句芒的眼睛神不在焉。我接着讲，“然后我接完电话回到房间准备接着讲故事，就看见女儿在床上趴着抽泣呢，我问她怎么了，你猜我女儿怎么说？”“怎么说？”句芒好奇地问。

“她说，‘爸爸的手机把小兔子给吵醒了’。”我笑着说出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结局。句芒也笑了，“你女儿真可爱。”

这时的句芒比我刚进来时放松了不少。作为多年的朋友，其实我大概能猜到因为什么事情。服务员已经陆续把菜上齐了。

“昨天，王强向我求婚了，我还没有回复他。”句芒慢吞吞的把这句话讲了出来，眼角的泪水顺着颧骨滑落，滴在刚才双手交叉的大腿上。

王强是一家创业公司的老总，比句芒大2岁。三年前王强的妻子不幸遭遇车祸，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两天两夜，最终还是去世了，留下正在创业的王强和一个年近3岁的儿子。王强沉浸在悲痛里无法自拔，那一年里，公司的事情他几乎不参与，全交由创业伙伴代为管理，自己也只拿基本薪资。他自己每天全身心照顾儿子，早上送儿子去幼儿园，下午亲自去接儿子回家，周末带儿子去逛公园，去旅行，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一年之后，王强一次偶然认识了句芒。

“你爱他吗？”我问。

“我…”这时，句芒的电话响了，是她母亲。“妈，我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早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自己快吃吧。”然后挂断了电话。

“阿姨的病好些了吗？”我问。

“嗯，现在比较稳定，没什么大碍，就是总忘事。”句芒平静地回答说。

“你知道的，不是我不爱王强，是我不想伤害王强。”句芒对我说。我理解她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夹起一块儿牛肉放在碗里，和着一筷子米饭一起送进嘴里嚼，这家餐厅的牛肉质量是越来越差了。

句芒从来没觉得还会有人爱上她。因为她已经从婚姻里失败了两次，她也觉得不会再有第三次了，直到王强的出现。

“如果没有刘海和周泽宇，我一定会选择王强，尽管他带有一个儿子。”句芒坚定的看着我说。

“可是没有如果，你已经遇见了他们，并且有过家。这段历史是抹不去的。”

“我知道，我有自知之明。”说这句时，句芒拿起杯子，将残存的橙汁一饮而尽。

“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当然没有，他们是不会来找我的。再来一次，我就打他们一次。”

“你就不能改改这个毛病吗？你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干嘛每次非得动手解决问题。”

“我也想改，但是改不掉啊。”

刘海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他和句芒在大学里谈恋爱时甜蜜得跟一个人似的，每天黏在一起，连我这个“闺蜜”都很难和句芒约一顿饭。毕业没多久，他俩就结婚了，在两人工作的中心点租了一个房子，房子不大，但是很温暖。刘海也是一个比较细心的男生，把家里布置得非常漂亮。这一切都让句芒觉得自己不像是个女孩。

2年后，刘海提出离婚，理由是他被家暴多次，自己实在接受不了一个这样的家庭。一开始句芒不同意离婚，刘海很坚定，就上诉到了法院裁决。刘海还特地到医院做了检查，检验了身上的伤痕，医院出具了相关证明，证实刘海身上的伤痕为外物敲打所致。法庭上，句芒没有否认，法院判决准许离婚。第一段婚姻就此破裂。

周泽宇是句芒第二段婚姻的主人公，相识于句芒原来的工作单位，他是老板的儿子。周泽宇比句芒小三岁，他不在意句芒有过婚一次婚姻，也许是因为在办公室里多看了句芒一眼，就感觉她是自己这辈子要永生追随的人。可周泽宇在公司是出了名了天不怕地不怕，主管总监等大小领导全都让他三分。

两人结婚之后，句芒就一直想要孩子，2年来一直没要上。渐渐地周泽宇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次凌晨2点，周泽宇才带着醉意的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句芒看这种情况多了，这次自然也不管，就自己拿着枕头到客卧去睡。刚准备离开，周泽宇的电话就响了，是一条备注为“鸡哥”的人发来的，“宇哥baby，你才离开一小时，人家就好想你啊。么么哒。”

第二天，等周泽宇清醒后，句芒就拿着菜刀和周泽宇开始示威。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只不过当句芒亲眼见到这条微信，一下子激怒了她几个月以来所有的火气。那次，句芒输了，不仅菜刀没有砍到周泽宇，自己反而被周泽宇暴打了一顿，责怪她不会做饭不会收拾家，整天就知道打电话要这个要那个。家从来不像家的样子。周泽宇说，“我是个男人，怎么就像你的奴隶一样，老子不愿意了。”

电话又响了起来，“喂，妈，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放心吧，我上学一定会注意安全的。”

“上学？”我好奇地问。

“痴呆嘛，她现在只记得我，也只以为我还在上小学，所以就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句芒解释说。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是因为年轻时受的刺激太多了，时常引起情绪混乱，积累叠加，所以就导致出现了现在的问题。”

“这么严重啊？”

“我好想从来没有跟你讲过我家里的事儿吧？”

“没有。”

“我高考结束那一年，我在家里收拾我的东西。想要找一本书，在我房间没找到，就去我爸妈的房间找。拉开抽屉，一不小心一个红本本掉在了地上。我还以为是他们年轻时的结婚证书，翻过来才知道，是我妈妈的那本离婚证。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记得在我读小学时，爸妈的吵架声太大，我就经常在梦中被吵醒。醒来后不敢出声，悄悄走下床，把我房间的门挪开一个小缝隙，看见爸爸一个巴掌打在了妈妈脸上。妈妈闭着嘴没有喊出声音。接着连续好几个巴掌落在妈妈脸上。我躲在门口不敢出去。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学习成绩不是很理想，爸爸的手掌就开始落在我的脸上。妈妈见状过来保护我，爸爸就又开始针对妈妈，指责妈妈是她教育的不好。其实从小到大，一天三餐是我妈妈在做，我上下学是妈妈在接，去辅导班、学游泳，全都是妈妈在陪我。小伙伴开玩笑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后来，我收拾好抽屉，把离婚证放回了原位。才理解，为什么后来爸爸一周回一次家，慢慢地是两周，一个月。

我妈刚得病的时候我帮她擦洗身子，她背上和大腿上各有一处伤痕，医生说已经褪不掉了。”

我递了张纸巾给句芒，她接过纸巾，慢慢擦拭脸上的泪水。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喜欢吃炒土豆丝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妈妈做这道菜做的特别好吃，每次吃都能想起她。尤其是上大学的时候。”说着，她便拿起筷子，塞满了一嘴。

“昨天晚上我和我妈说王强的事儿，我妈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茫茫不哭，茫茫不哭。第二句是，只要茫茫开心，只要茫茫开心。我不知道我妈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事情，但是她在心里一定是理解我的。她一直都希望我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句芒的话，她的话每一句都打在我身上，刺痛在我心里。人们说，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座乌托邦，我想句芒应该也是有的，只不过，她的乌托邦里早已假设了许多的伤和痛，抹不了，洗不净，丢不掉。

我认识句芒的10年里，只知道她和妈妈的关系非常好，却从没有想过在她弱小的身躯下还埋藏着这份创痛。

“句芒，我得谢谢你能把这些事说出来，你很勇敢。”

“谢谢你，说出来我就好些了。”

“你妈妈离不开你，我们这些朋友也都需要你。”

“你觉得一辈子长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我没有想过。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我女儿的身影，她今年刚开始读幼儿园，可爱的很。我也离不开我的女儿，只能憧憬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要快乐幸福。

“挺长的。”我说。

“我觉得不长，我觉得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快要结束了。”

“什么是开始？什么是结束？哪有终极定论。”

“可是我毫无开始的感觉。我不会经营婚姻，我不会交友说话，我只有在回家见到妈妈时才能感觉到一丝善意。”

“那我呢？你觉得我对你也没有善意吗？”

“不是，这是另外。”

“句芒这不是另外，这同样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生命的一部分同样有我，有你的妈妈，有你还没有发现的许多许多善意的角落。”

“也许吧。我同样存在期盼，当然也满怀信心，可是一次又一次我总是跌倒，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像我妈妈一样苟延残喘。”

邱艳打来电话，提醒我还有20分钟幼儿园活动就开始了，我必须得走了。

“句芒，你的人生你做主，但是，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你一个个体，世界之所以五彩缤纷，正是由于这些形色各异的人。你的世界比我灿烂多了，因此你的脚步要比我更为坚定才行。你只看到你不好的一面，但是你想想，你以全优的成绩毕业可不是空穴来风。

人之所以悲哀，是因为他常看到自己没有的，羡慕别人拥有的。那样会极其不快乐。如果你能看到你拥有的，爱你的妈妈，知心的朋友，灿烂的前景。我们还要什么奢望。何必为这部分人生而哭泣，殊不知所有的人生都让人潸然泪下。

今天你来见我，你已经勇敢了一次，希望你可以再勇敢一次。”

我离开了，留下句芒一个人还在那里。

参加完幼儿园活动，我和邱艳带着孩子一起去看电影《疯狂动物城》，兔子朱迪通过自己努力奋斗完成了自己儿时的梦想，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动物警察。

女儿对我说，“爸爸，小兔子朱迪好厉害啊。”

“是啊，你长大后想不想和兔子朱迪一样厉害啊？”

“想。”

邱艳问，“为什么啊？”

“因为…那样就可以…保护爸爸和妈妈了呀。”

我和邱艳被女儿逗得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