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房子非常采光。程度是一旦晚上窗帘没有掩紧,早晨六点钟太阳就会从窗子一角照进来,光亮得我瞬间彻底没了瞌睡。爬起来掀开窗帘,万丈光芒就会涌进我的房间,在床头的墙璧上、书架上和冰箱的盆栽染上一层灿灿的金黄。
这是我寻遍整栋楼选中的理想居所。找房子时走了几处都不甚满意后,我和中介说,没有别的要求,一是要向阳,二是我租不起贵的。于是她径直带我来到一间屋子,门开的时候我也许有些失礼地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因为屋内的景象堪称核爆现场,同时还散发着隐隐的霉味。
小伙子大概有所察觉,挠挠头解释说正在打包搬走,他脚边倒着一个巨大的仓鼠笼子,行李衣物都横亘在地板中央,摆着煮饭器具的方桌就放置在床尾。即使是这样,我还是站在门口,看向窗户,与此前的房屋完全不同的是,这里窗外一望无际没有半点遮挡物,甚至能隐隐看到远山。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这就是我未来想居住的房子。加上房租还算便宜,中介承诺会打扫干净,我就敲定租了下来。
于是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打扫完屋子,看着一贫如洗的空房间,感觉就像垃圾堆里捡来的宝贝。接着从宿舍搬了几次行李,在宜家和淘宝对比了好几次、计算着花销买了些家什,锅碗瓢盆一样一样从备忘录里划掉,七八十块的铝制落地灯和人手一个的四十块小方桌,和朋友一起扛回来自己拼装好。躺在刚铺好的薄薄一层的地毯上,看着渐渐充盈起来的自己的小家,想起读中学的时候,每每到数学课,我就中二病发作,开始设想自己未来的人生。有时候会在列满竖式的草稿纸上,画自己理想之家的平面草图。它整洁又明亮,会有一扇向阳的大大的落地窗。在尚不知道未来会去到哪里的年纪,一本正经地纠结着挑选什么样的桌布搭配沙发的花色、衣橱和书架分别是怎样独特的设计、养猫还是养狗这样的事情。
而现实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换掉直男审美的窗帘,书桌是房东搬来一个旧式清水木桌,我将旅游时买的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染布铺在上面,倒也很像一回事。猫最后也没敢养,因为始终没能鼓起对别的生命负起责任的勇气。周末躺在地上,打开吸猫软件吸吸猫气也足够活下去。
差不多置办妥当后,我就在这个小屋里开始了真正的独居生活。没有正式开始工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消遣,于是整日整日地躺在地板中央,听音乐、盘算下一顿做点什么来吃。
自己开火煮饭,应该是大多数刚从学校搬出来住的新社会人会尝试的事情,兴奋感不亚于小时候玩过家家时分到一家之主的角色。第一次去超市直奔蔬菜区,时常也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些鸡蛋、姜蒜。老板是个东北人,我不知道有什么原因他会跨越整个国家,从最北端来到最南端在一个老式的小区门口开一间便利店营生,但他总是乐呵呵的,每次在店里挑东西,他就站在柜台里面,自顾自和你聊个两毛钱的,今天算错了账、我女儿英文考了90分之类。
正式工作以后我开始自己付房租,即使房租已经算得很便宜,还是花去了我一半工资。我毫无财务管理意识,加上烧钱的爱好,我兜里的现金开始长期维持在两位数状态,工资卡到账的当天也被各种信用账户划走三分之二。大学时代虽然哭穷,但心里知道后盾就在那里,再不济没有真正觉得自己会到饿肚子的境地。可是现在已经宣布要踏入社会,要来了经济和人身的双重独立,再问家里伸手要钱就是关乎尊严的事情。于是为了死要面子也努力地去适应贫穷,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告诉自己穷人上班没有资格打车、买了口红也不会有场子要擦;开始去菜市场买菜,从被肉店老板要背柳还是里脊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到知道哪个小摊的番茄最新鲜土豆最便宜。
自己过得不顺利的时候全世界都会来添堵。前两天在楼下便利店买东西,东北老板又开始自顾自地碎碎念。他说他租的房子太旧最近漏水,房东让他搬出去两个月,好找人修缮一番。“你说我拖家带口的,到哪里去找两个月的房子?”。我来这里住了几个月,第一次看到东北老板露出焦虑的表情,他甚至甚至说了句广东话:搵食不易。突然觉得有钱真的挺棒的,身边谁有难的时候不必费心寻思用于安慰的废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就递过去,不知能省多少白糟心。顿时觉得自己的头顶闪耀着泥菩萨的光芒,想起前段时间一个朋友搬过来我楼下住,发现我们都拖欠着房租的时候,两个人还比拼了一番谁先会被房东赶出去。
好在人这种生物的弹性大到超乎自身的想象,而且说到底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人在物质上不过是能凑合和特别好之间的差距,反倒是最美好的那些东西很是玄妙,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有时甚至不是通过努力就能得到。
因此一边模仿着大人们打着算盘过日子的样子,一边也并不愿挂着疲于奔命的表情。住在自己挑选的亮堂堂的房子里,想吃什么就自己煮,不想穿衣服的时候就不穿。只是阳光充足的代价是窗子全开的时候,霎时传来如雷的轰鸣争地窗玻璃咔咔作响。俯下身一看,哟嚯,两条马路呈V字形恰巧在我楼下交叉经过,来往的车辆摩擦沥青路面好像在演奏交响。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起了中学时代看到一篇文章《我的呈奶酪形状的贫穷》,作者住在一个“三角地带”,这个角大概是从圆形奶酪蛋糕里被切成十二份那样的大小,他贫穷的家就住在这块蛋糕的尖儿上,每天电车不分昼夜不断地从两旁呼啸而过,他恍惚觉得自己是站在驱逐舰舰桥上,而那驱逐舰正在海上破浪前进。
因此每次开窗,我都回想起这段充满悲剧色彩又有点浪漫意味的描述,甚至觉得车辆驶过制造的交响真像有起伏的节奏感来。庆幸自己选择了一处看得见阳光的房子,每个冷清的周末,夕阳的余晖迎面洒进来,空荡荡的房间和我都被温柔地填满。想起写奶酪蛋糕的那篇文章里最后几句写到:好在那时我们年轻,阳光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