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象牙塔里的“正”与“偏”
1997年的初秋,阳光还黏着夏末的余温,却已敛去了灼人的锋芒,软乎乎地铺在师范大学的红漆校门上。
倪霓裳站在门岗前,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肩头的行李袋——那是母亲用无数块碎布头拼缝的,青的、粉的、浅灰的布片被粗粝却密实的针脚缀在一起,摸上去凹凸不平,却裹着阳光晒过的暖,藏着父母半生的期许,也裹着她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怅惘。
那个本该驶向南方外语学院的梦,终究在现实的礁石前拐了弯,硬生生将她推向了这片陌生的象牙塔。
校园里的香樟树长得正盛,浓密的枝叶织成大片绿荫,将新生们的欢声笑语轻轻接住。
他们背着簇新的双肩包,拉链头闪着亮,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即将开启的社团生活、不用早晚自习的自由课堂,眼里的光比初秋的太阳还要明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唯有倪霓裳,安静地跟着人流挪动,办理入学手续的每一步都像踩着棉花。
心头的失落是浸了水的棉絮,越沉越重,无论周遭多热闹,都驱不散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仿佛她只是这场青春盛宴的旁观者。
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程,远比想象中严肃刻板。
古代文学要逐字逐句地抠训诂,一个“之”字的用法能在课堂上争论半节课,枯燥得让人心头发紧;现代文学要深挖思潮背景,那些抽象的理论像细密的网,将文字本应有的浪漫层层包裹,只剩干巴巴的框架;语言学更是磨人,繁杂的语法规则和绕口的音韵知识,绕得人头晕目眩,连呼吸都觉得滞重。
这和她曾憧憬的“在文学海洋里恣意徜徉”相去甚远。
最初的日子里,她总带着一种微妙的“局外人”心态,课本翻得认真,笔记记得工整,心里却像隔着一层雾——仿佛是替那个错过的自己,完成一场不情愿的修行,每多学一点,就多一分对过往遗憾的执念。
她会在课上走神,想起高三深夜台灯下,反复摩挲外语学院招生简章的模样,想起父亲说“师范学费低、包分配”时,母亲悄悄抹泪的侧脸,心口就像被细密的针扎着,隐隐作痛。
可文字的力量,终究藏不住,像春潮漫过堤坝,悄无声息就浸透了心。
讲《红楼梦》的王教授,头发已染霜白,鼻梁上架着副旧眼镜,镜腿用透明胶带缠了两圈,却自有一股儒雅气度。
他从不说简单的情节梗概,而是把黛玉的眼泪、宝钗的圆融,都放进时代的大背景里细细拆解。
讲到“黛玉葬花”,他不说悲春伤秋,只轻声道:“一个孤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落花身上,不是矫情,是乱世里连自己都护不住的惶恐啊。”
当他念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声音里带着一丝苍凉的通透,尾音轻轻颤着,飘在安静的课堂里。
倪霓裳忽然心头一震,仿佛透过泛黄的纸页,触到了人生最本质的虚无与怅然——就像她那些落空的期许,就像父母藏在皱纹里的不易,眼眶莫名就热了。
她低头抹了抹眼角,却见前排几个女生也悄悄红了眼,原来那些悲欢离合,早已写尽了人间常态,无论谁都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些诗词赏析课上,老师拆解的平仄韵律、炼字炼句,也让她第一次真正读懂了母语的精妙。
“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老师说“不是简单的颜色,是吹过枝头、漫过田野的生命力”,她忽然想起云城春天的田野,麦苗返青时,风一吹就是满眼的嫩色,母亲在田埂上挖野菜,衣角沾着的泥点都带着生机;讲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老师念出诗句时的清越声调,让她记起老家后山的小溪,夏夜纳凉时,父亲会带着她坐在溪畔,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银辉,父亲说“做人要像溪水,清清白白”。
原来那些从小听到大的文字,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藏着山川湖海、人情冷暖的密码,一呼一吸间,都是深邃的韵味,都是她与来处紧紧相连的印记。
(第十七章未完待续)
安子觅 2025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