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某天的下午,我从常州回南昌,那时还是南方的初秋,天气依然燥热,毫无清凉的感觉。没有买到卧铺票,只能坐硬座的我,在拥挤的火车上听着孩子的哭声、大人的谩骂声、破着嗓门的通话声,烦躁的心态愈演愈烈。
当然,午后的困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面向窗外,尽量让自己尽量进入冥想状态,尽量隔绝吵闹的火车。我看着火车从一个隧洞里出来,又从另一个隧洞里进去。外面骄阳似火,烘着枝繁叶茂的山林,虽隔着窗,我却感觉到了似乎氤氲着一股草木的独特味道。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我右耳袭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声音轻轻的,绵绵的,就像是远方家里的奶奶在对我说话一样。那一刻竟有些恍惚。
原来是右边的奶奶,她在问我:“孩子,你多大了?我去南京呢,你去哪里呀?”
“我刚20出头啦,去南昌呢。”我答道。
话匣子就这样被打开了,我们俩低声的聊着天。
聊着聊着,我侧过身去端详奶奶的眼眸,清澈透亮,虽抵不过岁月的磨砺,皮肤有了些许皱纹,但她两颊泛红,唇红齿白,身着的飘飘欲仙的大红衣,怀中抱着正红色的手提包,更衬得她青春洋溢,我在心里不由得发出感叹:这是多健康的人儿啊!
我好奇地问:“奶奶您多少年纪了?”
奶奶嘻嘻一笑:“嘿嘿,小姑娘你猜猜?”
我认真的想了想:“我看您应该60左右吧。”
我的话一出,奶奶就咧开嘴笑了,她神秘的眼神让我琢磨不透,后来她用手指向我伸出数字“7”。我惊讶极了:“奶奶您真的看起来好年轻!”
“哈哈,小姑娘你嘴真甜,你看我的白头发。”
她用手理了理头上的半褐半白的头发,跟我讲述她的孙儿劝她染一染头发,要给她买植物健康的染发剂的事。她说染完确实神色显年轻,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就会慢慢褪色,成了现在看到的半白半褐的样子,她打趣的说这个时候的头发最尴尬,染又不想染,掉又掉不了。
我竟被奶奶生龙活虎样子逗乐了,情不自禁看向她头上褐白的头发,那一刻,我竟然又晃神了。她微笑的侧脸,她脸上一条条松弛了的法令纹和颈纹,她被岁月渲染了的绵柔音,这不就是我的奶奶吗?
但晃神过后的清醒,又把我拉回了现实中。
哦,这不是我奶奶。
一种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它迫使我猛地背过头去,我竟不愿看向热情洋溢的她了。
但此时此刻——我的奶奶在哪儿啊?
她也时常染头发,也曾向我抱怨过她半白半褐的头发。那她有没有对别人说过她的孙儿和她的故事?
我一遍一遍咀嚼刚刚与奶奶的谈话,那像极了我奶奶的声音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我多想和身边的她继续聊下去啊,但我不敢张嘴,我更不敢回头。当内心翻涌的情绪汹涌澎湃地涌向嗓子眼,冲上眼眶,就要迸发出来的时候,“叮!”列车广播响了,南京站到了。
奶奶该走了。
我立刻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把嗓子里的酸水往肚子里使劲的咽。我回过头看到奶奶在收拾自己的红包。她起身了,去往列车走廊,我看着她略微佝偻的背影,想跟她说句再见,还未张口,她便先回头对我笑着说:
“小姑娘,我先走啊,你注意安全,路还远呢。”
“嗯,再见啊奶奶。”
她就走了。
那一刻,
我空寂的笑容她看到了吗?
我颤颤巍巍地话音她也听见了吗?
我躲闪而冒失的眼神她注意到了吗?
她还会不会多留意我一眼呢?
恰巧,补票的列车员过来了,我暂藏心事,补好了票,扛着我的行李躺上了安静的卧铺。
卧铺包厢静的可怕,只有火车与铁轨碰撞发出的叮叮咣咣的声音。我躺下了,空调吹出的风是冷的,火车铺的栏杆是冰的,就连盖在我身上的被子都是寒的。车窗源源不断的往车厢里透光,但似乎光也没了力气,越透也越暗了。
灯已关,人已静,
现在...
可以哭了吗.....
我的奶奶,她还染发吗?
她的头发也半白了吗?
她因为操劳而掉落的头发长回来了吗?
我问过她吗?
所以,她......到底...还好吗?
我拿着手机,翻开奶奶的微信,看着奶奶的头像。我的手指却停在屏幕上方,迟迟不敢按下去。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忍,不忍让她,再为我牵挂……
我被迫放下手机,在暗处,默默地回忆着奶奶。
“花篮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这是她爱唱的歌。
“去年你刚去上大学,你走了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这是爱念着我的她。
“快回来吧,南方冬天没暖气可冷,我给你做烧茄子热着”,这是我最爱吃的菜。
“今天洗碗又没抓紧盘子,盘子摔碎了”,这是她手背上的肿块在作怪。
想起小时候,她干完活歇息时总是在揉手背上肿起来的肉块,我扎个小辫儿蹦蹦跳跳的跑过去帮她揉捏,傻乎乎的用两只小手捂住它,揉一会儿再掀开,满心期待着掀开之后,肿块会立刻变小,但每次都失望的落空。
长大了,奶奶的肿块还在,为她一遍一遍揉捏的人却走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我再也没为她揉过了呢?
我们都说忙,忙着忙着,等忙完了,也全都忘了。
奶奶啊,
你不知道,半染的发,也好看
你不知道,你唱的歌儿我现在有多想听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再替你揉一揉那肿块
你不知道,刚刚坐在我旁边的奶奶有多像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抱抱你
你不知道,我在想你……
火车轰轰匡匡的开着,停着,开着,停着。
列车一路向南,而,家,在北,
我离您越来越远……
泪水在脸上一滴一滴的划过,这一滴,是我想您唱给我的童谣了,那一滴,是我想您的唠叨了,还有好多好多滴,都是我想您了。
您一定知道我在想您。
您也一定在想我,对吗?
梦呓拖着我走向奶奶的怀抱,
走着,走着……
就真的,
到了……
补:
10月4日晚朋友圈:
她年岁近七十 头发半褐半白 像是染完褪了色的
她和我并坐着 打趣的跟我讲述孙儿劝她染发的样子
黄昏的暖阳热着气氛 火车的停靠推着别离
她笑着和我说再见
她笑了
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