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

“长兄如父”这四个字,于他人而言也许只是个词语,于我却是切身的感受。

母亲说,其实我有六个哥哥,大哥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大哥之前他们生了三个男孩,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三个孩子都因病夭折;大哥是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大哥之后还是一个男孩,也没有顺利长大。直到四年之后二哥出生,十年之后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大哥才有了血脉相连的兄弟。所以母亲说,大哥上下不靠、命运孤绝。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坐在老屋院子的窗下,眼睛穿过庭院望着栅栏门旁边的一棵老树。老树郁郁苍苍,不言不语,似乎也在听母亲悠悠说着往事。

过午的阳光照着母亲的脸颊,她的脸洁净红润,汗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太阳把她的头发染成微黄的颜色,午后的风轻拂着她鬓角和头顶的几缕碎发。

那时候我五岁,跪坐在母亲旁边,头伏在她的腿上,侧脸看着母亲。我不懂母亲所说的孤绝是什么,从内心不喜欢那两个字。

直到慢慢长大,不论是历经风雨还是饱尝磨难抑或是走投无路时,大哥都会适时出现,帮我们度过一个个难关。我们历经风雨时大哥为我们撑起一天彩虹;我们饱尝磨难时大哥是一泓泉水洗去我们满身伤痕;我们走投无路时大哥是一盏温暖的灯火指引我们家的方向。而当我们春风得意,顺风顺水的时候,他却站在我们身后,欢喜着我们的雀跃,快乐着我们的幸福。

大哥替父母分担责任、为兄弟遮风挡雨已成习惯,他一直默默伫立亲人的身后,无论何时回头,他都在身后,看着我们的出走和回归。不埋怨,不厌倦,但却形单影只,印证了母亲所说“命运孤绝”的畿言。

作为家中长子,父母无法承担的责任责无旁贷落到大哥肩上。尤其在家庭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施以援手的情况下,大哥尚显稚嫩的双肩就是我们一家人的依靠。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去世前三年,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每天除了挂点滴就是沉睡。到了最后一年,因为家里太穷,父亲只能频繁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病情严重了就去医院,稍微轻一点就回家打针吃药。

医院在城里,我家在郊区,父亲病情严重的时候,大哥就用手推车推着他去医院。手推车是木制的、很老旧的那种,走起来吱吱扭扭地响。

母亲在手推车上放两床被子,铺好抻平。大哥把父亲从炕上扶起来,从屋里背到车上,并扶着他躺好,最后母亲再拿过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父亲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大哥背着父亲还很吃力,手推车就在院外,从屋内到院外,也就百十步的距离。大哥背着父亲,身体努力向前倾,一步步挪到手推车那里,已经力竭,腿明细哆嗦着。但是几次三番之后,慢慢变得轻松了许多。到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大哥直接把他抱到车上。

父亲躺好之后,大哥架起推车的两个扶手,回头叮嘱站在门边眼泪汪汪的二哥说:“照顾好老妹,别惹祸!”然后推起车子吱吱扭扭地走。母亲跟在旁边,时不时地给父亲掖掖被角。我和二哥追出大门,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在村头转弯地方,母亲和大哥挥挥手,转过弯去看不见了。

那时候大哥已经辍学在工程队上班,工种是瓦工,干的是工地上垒砖砌墙的活。他白天上班干活,晚上下班接替母亲,在医院陪父亲,母亲则回来打理家里的一切事宜。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七八天之后,母亲带我去看她。父亲住的是加在医院走廊里的临时病床,冷风从走廊半开着的大门长驱直入。他身上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脸色青紫,闭着眼睛神思游离。

几天天未见父亲,他更瘦了。一米八十多个头缩在被子里,瘪瘪的犹如无物。因为在输水,他的一支胳膊露在外面,青筋暴突,骨头根根可见。大哥坐在父亲床边的一个小马扎上,腿上垫着一块毛巾,盛着白粥的搪瓷茶缸就放在毛巾上。大哥从茶缸里盛出一勺白粥吹凉,再喂到父亲嘴里。一勺白粥,父亲只能吃半勺,那半勺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大哥又忙不迭用卫生纸擦干净。

给父亲喂完了饭,大哥跑去洗手间用凉水洗把脸,急忙忙地去上班。很多年之后我遇到哥哥当时在建筑工地的师傅,他说父亲住院那段时间,大哥在工地上晕倒过好几次。师傅劝他休息两天再去上班,但是大哥不同意,他说拼命赚钱也都接续不了医院的费用,如果不上班父亲怎么办!他还嘱咐师傅,千万不要把他晕倒的事告诉母亲。

师傅没有告诉母亲大哥的事儿,但不是所有的辛苦都能换回亲人的生命。父亲终究还是败给了病魔,农历腊月初八,父亲走了。

父亲走的时候是白天,大哥正在工地上干活。传信的人找到大哥,话还没说完,大哥就扔下工具抓过自行车疯了似的骑回家。传信的人骑自行车从后面追赶,等他到家,大哥已经跪在父亲遗体前有一会儿了。

父亲的棺椁早就准备下了,停在院子中央。有个知事(红白喜事张罗各项流程的人)帮着协调各项流程。流程繁琐,讲究颇多,需要一项一项落实。每落实一项都需要主家拍板,这事只能交给大哥。

流程包括在哪里摆灵堂、几个人守灵、何时出殡、何时入土、宴席摆多少桌,请哪个大厨、占谁家的房子,等等等等,无一不需要大哥拿主意。母亲那天哭晕过去好几次,什么事儿也做不了。但是大哥却出奇地冷静,稳稳地处理着每一件事儿,这期间他没有流一滴泪。

村里有人传言说大哥心肠硬,自己父亲去世了都不知道哭。大哥后来说,父亲去世那天,他觉得天塌了,心里既恐慌又害怕。他说他想躲到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他说很多事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希望有人可以商量,有人能帮他拿主意。但是事实是,很多事别人无法给出主意,更也没有人可以商量。大哥说,他没有时间哭,而且哭给谁看呢。

父亲在家停了两天,第三天出殡。出殡那天,四野茫茫,北风猎猎。白雪覆盖的祖坟里,赫然出现一抔新土,我的父亲就在抔新土下面。大哥、二哥和我,跪在父亲坟前,如同枯树上仅存的几片树叶,瑟瑟缩缩。

黄纸呼呼燃烧,随行的亲友哭声震天,反倒是作为子女的我们兄妹三人没有多少眼泪。我和二哥直溜溜跪着,大哥兀自匍匐在地,不哭不喊,但却不起身。良久之后,大哥招呼我和二哥给父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拉起我俩起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那年的腊月二十九,大哥带着我和二哥给父亲烧三七。大哥带着我和二哥跪着烧纸,但却不允许我们哭。从坟地回家,母亲红肿着双眼从屋里迎出来,那一刻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大哥一把抱起我把我的头压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对母亲说:妈,今天二十九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今年不贴对联和福字,祭奠祖先的东西总要买一些,我带小闺去集上买东西。

然后大哥骑上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载着我出门了。路上,大哥说你现在可以哭了,哭多久都行,但是当着妈的面,一声都不许哭!

十九岁的大哥,十五岁的二哥和九岁的我,从父亲去世那一年,守着母亲,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A

父亲去世五年后大哥结婚了,又五年二哥也结婚了。二哥结婚第二年,小侄女出生,我去了外地上学。彼时母亲、大哥一家四口,二哥一家三口一共八口人。八口人四个姓氏一起热热闹闹生活了五六年,期间从未有过矛盾。直到小侄子出生,老房子愈发拥挤了。这才买了新房子,二哥一家搬出去单过,而母亲则一直和大哥一家生活在一起。

八十年代后期,大哥和二哥合伙注册了一家装饰公司,起名:“兄弟装饰公司”。大哥负责揽活和人员调动,二哥负责现场施工和后期维护,母亲则是公司的财务总监。

母亲的文化水平相当于三年级的小学生,但是账目做得清楚,钱也管得很明白。她有个存折,存折里的钱是“兄弟装饰公司”的所有收入。至于费用支出,呈上单据,母亲审核清楚,一五一十支付。

到了年底,除去公司费用和家庭开支,剩余的钱,母亲拿出来分成两份,大哥和二哥每人一份。母亲给多少,大哥和二哥接多少。至于账目,他们从来都没有去翻过。

尽管母亲做得仔细,还是有人建议大哥换个科班出身的会计管账。那样又快又准有效率,又不必让母亲操心受累。那人还说母亲没有经验,难免出错。

大哥却不同意他的说法,他说父亲去世,母亲就是一家之主。我们兄弟做生意,钱不让母亲管让谁管。至于对错,大哥说,我妈不会错。

“兄弟装饰公司”后来转手他人,大哥改做服装生意,母亲又摇身一变,成为服装店的账目负责人。

服装生意进进出出的账目很繁琐。闭店之前,大哥一定会统计好每天的进出明细,晚上拿回家交给母亲过目。如果因为应酬回家晚,他也会提前给母亲打电话,把当天的收支从电话里说给母亲。

母亲则拿出她的账本一笔一划写下当天的数据,计算好余额,才会心满意足去睡觉。

大哥用他的方式孝顺母亲,尽一切力量让母亲安心和快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怕母亲伤心的大哥自己却做了一件让母亲难过至极的事情。

B

2016年7月份的一天晚上,大哥参加一次聚会从外地回来。凌晨3点多了,将近一夜驾驶的疲劳,马上到家的喜悦,让他一阵高兴,加大了油门向家的方向冲去。也许是太快也许是太累,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方向盘偏航,大哥受到撞击,晕了过去。

醒过来发现车身倾斜,随时有翻入深沟的危险。后怕之余,大哥小心翼翼把车开出来,直接回家了。三天之后刑警队上门,把大哥请走了。理由是三天前城外一起车祸致使一位89岁老人当场丧命,肇事者逃逸。经过侦查,肇事者就是大哥。

原来那晚在城外颠簸那一下,撞上了一个起早放羊的89岁农民。疲劳驾驶让大哥反应有点迟钝。他庆幸自己有惊无险的同时,压根没有想到会撞人。但是各种证据面前,不相信又不行。

肇事逃逸,量刑很重。受害者家属不依不饶,提出严惩肇事者,那是一段非常黑暗的日子。

母亲习惯每晚大哥进门的那一声“妈!”、大嫂习惯凡事大哥做主、侄子侄女习惯大哥的溺爱和保护、二哥习惯有事没事儿和大哥相对抽烟、我也习惯电话打过去大哥温润的声音唤我小名:是小闺啊。

这一切,全部消失了。大哥是头顶的天,如今天塌了;大哥是缄默的山;如今山倒了;大哥是挺拔的树,如今树枯了,一家人彷徨无助、愁云惨淡。面对大哥的飞来横祸,母亲急痛交心,一病不起。

好在后来经过一家人多方努力,虔诚求得受害者家属的原谅,终于云开雾散,大哥被释放。第一站去了受害者家里道歉,拿出巨额资金安抚他们,之后急匆匆回家。

大哥进门看到等在客厅里的母亲,跑过去跪在母亲脚下,以头触地,痛哭失声。不停捶打自己,保证以后凡事小心,一定保护好自己,让母亲安心。

话虽这么说,母亲到底还是吓出了心病。长时间看不见大哥,就变得六神无主,心焦烦乱。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哥开始每天中午回家陪母亲吃饭。白天在店里,把闹钟设置成间隔两个小时响一次。每次闹钟一响,立刻给母亲打电话,告知她自己在哪里、做什么,接到大哥电话的母亲也就安心了。母亲后来告诉大哥不用频繁打电话,影响工作。大哥微笑不语,母亲的电话照常每两个小时响一次。

母亲如今快八十了,大哥也五十多了。他每天出门前和回家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母亲房间陪她说会话。这个习惯大哥至今还坚持着。

大哥有个外省的朋友,曾经邀请他去当地做一个项目。那个项目接手就能赚钱,但是大哥拒绝了。

大哥说,母亲在,我哪也不去。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父母在不远游”这条古训,但他却用自己朴素的理念和实际行动为这条古训做注解。


照顾父亲孝顺母亲天经地义,大哥说他理当这样;呵护照顾我和二哥,大哥说我们是兄弟,他必须这样做。

二哥是我们三兄妹中最不省心的一个。印象当中,二哥除了惹是生非就是生非惹事。身上挂彩、衣服破烂属于家常便饭,他为此没少挨揍。好在有大哥护着,父母对二哥的惩罚也只是点到为止,吓唬吓唬也就算了。

70年代还没计划生育那一说,几乎每家都有五六个孩子。孩子虽多,被父母直接带大的却不多。基本都是年长的带着年幼的,年幼的大一点之后,再帮忙带更小的。我家只有兄妹三人,把我带大就成了大哥的责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和大哥的感情尤其深厚。

“老大傻,老二奸,又滑又坏是老三”,这是我们那里的一句俗语。大哥不傻,我自认为自己也不滑不坏,但是二哥却是出了名的捣蛋。

大哥哄着我玩的时候,二哥就在旁边逡巡,想方设法靠近我,趁着大哥放松警惕,拿起笤帚打我一下就跑。被打疼的我,自然哇哇大哭。如果母亲或者父亲在家,循着哭声循着进屋,对二哥轻则严厉训斥,重则就是一顿打。大哥自然是心疼我的,不过如果父母打二哥太狠了,大哥也会护着他,对父母说是他不小心弄哭了我,与二哥无关。父母自然心知肚明,都是自己的儿女,也就放过二哥了。

我五岁那年被人欺负,二哥第一次替我出头,打了村里的痞子,惹下祸端。那次父亲真的恼了,铁了心要拾掇二哥,但是最终挨打的却是大哥。

村里有个孩子叫佟霖,他和二哥年纪仿佛,村里的小孩不被他欺负的几乎没有。只是由于佟霖生性野蛮,加上他父母也是一脸横肉蛮不讲理的主儿,大家都秉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态,对他敬而远之,慢慢地佟霖成了村里的一霸。

我有个精致弹弓,是大哥帮我做的。我爱不释手,经常拿出去显摆。男孩子对弹弓喜爱是天生的,佟霖看见那个弹弓,上来一把夺走了,还说:丫头片子玩什么弹弓,这个归我了。

心爱的东西没了,我哭着回去找大哥,半路上遇见二哥。听我哭诉完,二哥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去找佟霖算账。佟霖对二哥自是不服,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二哥忙乱中从地上拾起一块尖利的石头,直接砸在佟霖的头顶,鲜血沿着佟霖的脸流下来。

二哥看见佟霖流血,也吓坏了,他招呼我一句:小闺,我杀人了不能回家了。你回去告诉爸妈,就说我走了。然后就真的跑了。

当然,佟霖没死,二哥也没坐牢,只是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我的父母给前来告状的佟霖父母赔礼道歉,外加一笔医药费之后,佟霖的父母才一脸不情愿地离开。之后,父亲直接从玉米垛里把二哥拖出来,一脚把他踹倒,然后铁青着脸,从院子里找到一根柳条,扬言要打死二哥。

大哥拉着父亲的胳膊对趴在地上不敢起来的二哥大喊:还不快跑等着被打死吗?但是二哥倔驴脾气上来,趴在地上就是不起来。父亲气急,抡起柳条开始抽打。大哥见拦不住父亲,跑过去把二哥护在身下。柳条结结实实落在大哥身上。二哥不动,大哥就一直护着。父亲终究下不去手了,母亲才有机会抢过柳条扔掉。

父亲指着大哥骂:“他差点把人打死你知不知道,你还护着他?”

大哥也不示弱:“佟霖抢了小闺的东西,小军(二哥的小名)教训他有错吗?你想让小闺一直受他欺负?”

父亲回头看了看我,不再说话,坐下来闷头抽烟。

大哥的后背被柳条抽出了好几条血痕,稍微一碰就疼得嘶嘶抽气。而惹祸的二哥和罪魁祸首的我,却完好无损。

一个星期之后,大哥、二哥与佟霖还有佟霖的大哥不期而遇(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大哥约了佟霖和他的大哥)。双方也不多话,直接动手就打。最后谁也没有得到便宜,大哥掉了一颗门牙,二哥的眼睛肿了。佟霖伤口渗血,左眼肿得睁不开,他大哥不仅满脸开花,右腿还瘸了很长时间。只是这件事却没有惊动双方父母,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自圆其说的,只记得大哥虽然少了一颗门牙却眼神凌厉地望着佟霖家的院门说:“记住,无论是谁欺负你们,都不要怕,大哥替你们出头。”

因着这件事,我的大哥和佟霖的大哥居然还成了朋友,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景那句话:“不打不相识”。

几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大哥为了护着二哥奋不顾身的场景,更忘不了他们为我出头,与村里的恶霸大打出手弄得满身是伤反倒安慰我的情景。

如今大哥在城东,经营着两家服装店,二哥在城西,在建筑行业打拼。他们都不再年轻,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偶尔的一家人聚餐吃饭,大嫂、二嫂和母亲三个人聊得欢天喜地,大哥和二哥反而相对无言。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想起小时候那些往事。

如果说大哥对二哥的照顾是出于兄弟之情,对我的宠溺却是亦父亦兄的感情了。

A

上个世纪东北农村,每家老屋子前的院子里都有一个井窖。井窖大概十米多深,夏天储存瓜果梨桃,冬天装土豆白菜。井口大概1米见方,上有高粱秸覆盖。我小时候跟在大哥和二哥屁股后头,漫山遍野地跑。玩累了就下去井窖拿西瓜或者柿子黄瓜之类的东西解渴。大哥和二哥上下井窖,像猴子爬树一样轻巧。井窖对我的吸引力不亚于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藏宝洞,很多次我想下去一看究竟,都被大哥强行喝止而作罢。

终于有一天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我偷偷地跑到井窖边,拨开高粱秸,还没等找好姿势,脚下一滑掉了下去。十米深的井窖,我掉下去居然没事儿。但是下面太黑了,我一下子六神无主哇哇大哭。也不知道在下面待了多久,总之哭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哭。

那时候大哥上初中,他说那天他上课总是走神,心里慌乱无法听课。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撒腿就往家里跑。到家找我不见,父母这才慌了神,于是四处寻找。房前屋后,左邻右舍,村内村外,一家人喊着我的乳名找遍角角落落,直到半夜也没有我的一点消息。

那时候村子里偶尔还有野狼出没,他们猜测我可能被野狼叼走吃掉了。夜色深沉,大哥依然奔走在田野里,一声声叫着“小闺、小闺”,谁劝也不回去。

那时候的孩子并不娇贵,即使像我这般被父母特别疼爱的,也仅限于少几次打骂,多两回温言暖语。繁重的农活忙得他们两头不见太阳,哪有那么多空闲关注孩子。大哥疼我心切,顾不得父母的辛劳,一次次质问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住,是怎么为人父母的。父母已经六神无主,哪还有言词应对大哥。

到了后半夜,大哥坐在院子里无助地哭,一边哭还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不知道是否心灵感应,我在那个时间醒过来继续哭。十米深的井窖,大哥居然听见了我的哭声。他趴在井窖口向下喊我的乳名:小闺儿!这一声喊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有记忆起,最深情最亲切的声音。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大哥在我心目中就变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他也总是能在我走投无路,油尽灯枯的时候,为我开辟出一条阳光大道,为我续起无限希望。

大哥迅速下井窖抱我出来,一夜也没有放手。第二天我从他怀里醒来,睁眼看见的是大哥通红的双眸和满脸的担心。大哥见我醒了,又是抻腿又是拉胳膊又是逗我说话,直到发现我既没有残也没有傻,他才又大哭出声。哭够之后,他突然生气,扬起手要打我,但是最终却一拳锤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从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离开大哥的视线。母亲说,井窖事件成了大哥的心病,他被吓坏了,只要在家他就不允许我离开他的视线,我也就被大哥娇惯得无法无天了。

B

也许是从小没有吃过苦受过累,还被一家人宠爱着,所以养成我执拗且任性的脾气。恣意妄为,我行我素,让我惹了很多祸、吃了很多亏。惹祸了,大哥去帮我收拾烂摊子;吃亏了,大哥第一个给我安慰。而他自己经历的苦难却从不提及,若干年被我知晓,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说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挺好吗。

父亲去世后,大哥对我关心有增无减。但是一心想要诗和远方的我,大学毕业之后,还是只身去了秦皇岛工作。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与家人的联系靠书信往来,给我回信的一直是大哥。每次回信的末尾,大哥都是同样的语词:

“一个人在外面,不要任性,凡事考虑前因后果再做决定,记得照顾好自己。家里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在秦皇岛工作的那几年,大哥经营的安踏门店被小偷光顾,十几万的货物被洗劫一空;大哥和二哥开车出门办事,货车滚进路边的深沟,好在有惊无险。

长兄这个称谓,是我走过青葱岁月、历经风雨侵袭之后,才逐渐体会它的深深含义

三十岁,我依然孑然一身。后来自己慢慢沉淀,觉得不应该再胡闹了,就找了个穷小子结婚。结婚对象太穷,家里连像样的婚礼都筹备不了。大哥说,结婚是人生大事,怎么能没有仪式!于是他前后张罗,给我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婚礼上,当音乐响起,大哥牵着我走过红地毯,把我交给那个穷小子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那时我不知道这泪水有多少含义,直到多年之后参加侄女的婚礼,大哥同样的表情把侄女交给侄女婿的时候,坐在台下的我,突然泪崩,跑出去嚎啕大哭。

传统的观念里,女孩结婚意味从此以后你要自己独立面对风雨,苦得自己咽、伤了自己疗、痛了自己挨!父母兄弟,鞭长莫及!但是在我却没有那样的体验。无论是结婚之前还是结婚之后,甚至是我已经怀孕即将为人母了,大哥也从未减少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在我需要的时候总能实时出现在我的身边,帮我遮风挡雨,替我承受苦难,给我许许多多温暖。

c

我结婚第二年怀孕。即将为人母的担心和无助、公公婆婆的不闻不问、省城医院的高额费用让我几乎抑郁。临近生产,大哥开着车载着大嫂来到我租住的房子。他们的到来仿佛天降,打开房门看见他们的一刹那,泪水再一次决堤。他们载我回了老家,住进离他们最近的医院。

女儿出生那天是晚上,大哥、二哥,两个嫂子还有母亲都等在医院的走廊里。母亲说,听着我在产房大一声小一声哭喊,大哥急得直冒冷汗,看见有医生和护士出来就赶紧过去问一句:我老妹(东北叫法,小妹的意思)怎么样,没事儿吧,大夫?直到孩子的啼哭声从门缝传出去,大哥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原来紧张、焦虑、担心加上长时间没有喝水进食,让已经患了糖尿病大哥再也支撑不住。

多年来,大哥无时无刻不在保我安康护我周全,而我为他做的却寥寥无几。


大哥于我名义是兄长,履行的却是父亲职责。

十年前我一意孤行,举家搬迁到离家几千里的外省居住。临走前回家看望家人,那几天大哥情绪低落,有几次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只当大哥有什么话要嘱咐,也就没有追问。

离家远了才体会到家的好,尤其逢年过节思念之情尤甚。但是一则离家太远,来回实在不便,再者经济实力也不允许。每年春节临近,我都在想回家却又不敢回的痛苦中纠结摇摆。而大哥几乎每年都为我买好车票或机票,然后一个电话告知我:“回来过年!”把我从纠结中解救出来。

三年前,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养老保险好像断交了,赶紧给大哥打电话让他帮忙查查还能否补交。大哥沉默两秒钟说,一直在帮我交着,不用担心。养老加医疗,一年一万多,大哥默默帮我交钱,却没有打算告诉我!若不是我自己提起,可能直到退休享受保险的那一天才会知晓。

我于大哥就是一个负担,而大哥却认为是一份责任和亲情。他说我执意搬迁的时候,他很想留住我。但是考虑再三没有开口。现在他后悔当初的犹豫,觉得有愧于我。他还说父亲去世早,他要补足我所缺少的那一份父爱,但是却做不到万分之一。

大哥你知道吗,即使父亲在世,也不可能凡事都替我着想,凡事都帮我做到。你做得太多,我却无以为报。

因为疫情的关系,去年没有回家。一个月前,大哥微信我说:今年如果不忙最好回来过年,能回来和我说声,我买机票给你。我没来得及回话,大哥又说:也别太快决定,看看疫情怎么样!如果严重就不要回来了。

既希望我回家又怕疫情影响我的大哥,远在故乡某处对着一方窄窄的手机屏幕欲言又止的情形,让我心里百味杂陈。就在我纠结的时候,大哥马上又发来一条消息:妈年纪大了,能回来就回来,陪陪她!

最后这条信息,忽然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坐在老屋院子的窗下,眼睛穿过庭院望着栅栏门旁边的一棵老树叙说大哥命运的情景,眼前不由得升起层层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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