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李清秋本来是躺在床上的,一个翻身趴在床沿上,半个身子的胳膊和腿垂下来,像个顽皮的少女。高一声低一声地念那阙词。
可她已经不年轻了,女儿关河平躺在窗户旁的小凉榻上,脑袋下枕着自己的大书包,盖着李清秋的那件青绿色大衣,窗上映着竹影,影影绰绰的,刚下完雨有些风,竹叶沙沙作响。
房外李清秋在屋外种了几丛竹,没想到这种植物生命力太旺盛,长得越发繁,根系延伸到旁边的矮砖墙上,墙也斜了。后来用开水烫、砍伐都没清除那些竹子。也就随它生长去了。
屋子最新的时候应该是用绿色的漆粉刷的,岁月磨洗下颜色褪成了旧旧的青色,关河每每从前院看过去,那几丛竹掩映下的屋子非常好看,深深浅浅,是一个色系的。这也是李清秋喜欢的颜色。
李清秋就是喜欢这些东西。房前种些竹子、鸢尾,这些植物的根系都很发达,深深扎进土里,关河曾经尝试毁掉那些植物,最后都失败了。
房间里的家居摆件都是木制的,没有立柜,衣服都放进木箱子里,用凉榻代替沙发。关河觉得那都不是什么好家具,柜子上也没有雕花,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劣质印花的老式木质家具。
桌子上摞着书,每一本都是李清秋用报纸包好皮的。本来整整齐齐码在墙角,但曾被水泡过一次,它们就被挪了位置。
还有,李清秋爱读诗词。李清秋本来叫李清,秋字是她自己加的,连同关河的名字,都是李清秋从那阙词里截取的。
她爱极了那些无用的东西,活得太自我。可关河的爸爸就是爱那个自我又无用的女人。
关河的奶奶站在天台上逼关河的爸爸不要娶那个女人,否则她就跳下去,她说那个女人根本不会帮他守住家。
后来因为有了关河,关河的奶奶也就默许了他们的事。
不过有一点关河的奶奶说对了,李清秋根本不会帮关河爸爸守住家。
关河的爸爸公司垮了,欠了几百万,无力偿还就只能坐牢了。一个月后李清秋就拖着箱子走了,那时候他们一家刚刚搬回乡下老家。
关河扒着门框看着李清秋把大轮箱拎出去,敞开的青绿色大衣呼在关河的脸上。关河的奶奶随即追出门,关河跟在奶奶后面,眼睛又酸又胀。
奶奶朝着李清秋的背影大喊一句:“婊子”,两个字的音都很重,像李清秋以前呼喊关河的名字那样,就像是想用这两个字叫住李清秋一样,喊完便跪下来痛哭起来。
关河一直跟在李清秋后面。那天傍晚刚下过雨,把夏夜冲刷地很凉。李清秋在前面走得很快,关河把拖鞋都走丢了,轮箱声淹没了两个人的脚步声。直到李清秋拦下出租车,才回头问了关河一句:“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关河光着脚,踩了一身水,头发也散了,狼狈不堪。李清秋脱了自己的鞋子帮关河穿上,关河抗拒着,把鞋子脱下来砸向李清秋的头。李清秋留下鞋子转身钻进出租车里离开了。
关河的爸爸在牢里自杀了。吞了一只小剪刀,那种钥匙圈上配的折叠剪刀。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瞳孔都已经放大了,不过抢下来一条命。但人已经不中用了,在知道李清秋要和他离婚时精神早就垮了。
关河忘记了后来自己是如何找到那座院落的,从踏进门的那一刻就知道那是李清秋的气息。屋子装饰收拾得妥帖体面,但生活却极其糟糕。李清秋做不来饭,总是在填饱肚子。关河用冰箱里仅有的食材变着花样做饭给李清秋吃。
这几年李清秋老了很多,关河也长高了,越发清瘦。李清秋说关河很像自己年龄很小的时候。
每次关河端饭菜到桌子上时会冷嘲热讽几句。
提提给亲戚低声下气的奶奶,或者那个殉情未遂却依旧躺在医院的父亲。李清秋有时会忍着,有时会用手抓出盘子里的菜甩到关河脸上,大骂着让关河滚出去;李清秋会在关河写作业的时候从后面揪着着关河的头发,把关河拖出屋外,问关河那天晚上为什么用鞋子砸她的头。
多年的艰难早磨光了李清秋的温文尔雅,而关河本来就是个野猫,有捋不顺的毛。两人总会坦诚相见,刀刃见血,杀彼此体无完肤才罢休。
这个院子很大,不过后院比前院要低,后面的房子好像放在一个大坑里。夏雨又急又狠,屋子周围的排水道排不及水,雨水一股脑涌进房子,漂起了李清秋的塑料泡沫拖鞋。下雨天李清秋一般都会守在家,提早把泥土砖石和旧衣服和在一起,堵在每个雨水能渗进房间的地方。
忙碌了一下午,雨也淅淅沥沥不再那么大了。李清秋盘腿坐在床上问关河:“我给你读首词吧,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我读词了。”
“不要跟我提小时候。小时候辫子都是你给我扎的,后来你走了,我就自己用剪刀绞掉了。你知道吗?我恨不得你去死。”关河躺着说,眼泪流进了耳朵里。这是这么多年来关河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
李清秋跳起来扯着关河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拖。关河颤抖着胁住李清秋的脖子说:“我迟早要把命还给你。”
李清秋手指骨节泛白,咬牙切齿。打斗中关河的头被狠撞到箱子角上去,关河身子慢慢瘫软,再也用不起力了。李清秋把关河抱回凉榻,盖上她的青绿色大衣,关河第一次这么乖,任李清秋摆弄。
李清秋翻出多年来没吃掉的安眠药,倒了整整一把,里面还夹杂着几粒别的颜色的药粒。生生咽下去了。
天白照进屋子里,李清秋本来是躺在床上的,一个翻身趴在床沿上,半个身子的胳膊和腿垂下来,像个顽皮的少女。高一声低一声地念完了那阙词。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