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柿

巷口的老柿树第一次挂果那年,阿阮刚满十六。青莹莹的小果子缀在枝头,像缀了满树星星,风一吹就晃悠悠撞进少年眼里。

少年叫沈砚,是镇上教书先生的独子,穿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总沾着些墨痕。他每日要从柿树下经过,去巷尾的学堂讲课。阿阮则蹲在自家门槛上编竹篮,眼梢的余光总绕着那抹青影转。

“沈先生,您的书掉了。”那日风大,吹翻了沈砚怀里的古籍,书页散落在青石板上,混着几片刚落的柿叶。阿阮跑过去捡,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沈砚道了谢,声音清润如泉水。他弯腰拾书时,阿阮看见他发间落了枚青柿,小小的,还带着绒毛。她没敢说,只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衫消失在巷口,才低头抿着唇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碰到他的地方。

从那天起,阿阮的竹篮里总会多放些东西。有时是刚蒸好的米糕,冒着热气;有时是晒干的野菊,香气清冽。她趁沈砚经过时,飞快地塞进他手里,然后转身跑回屋里,脸颊烫得能烙饼。沈砚从不拒绝,每次都会轻声说“多谢阿阮姑娘”,声音里带着笑意。

秋意渐浓时,柿树的果子开始泛黄。阿阮编了个最精致的竹篮,里面铺着晒干的柿叶,放了几个熟透的红柿,红得像一团团小火。她等在柿树下,看见沈砚走来,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沈先生,尝尝?自家树上结的。”她把竹篮递过去,眼神亮得像夜空的星。

沈砚接过,拿起一个红柿,咬了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下。“很甜,”他说,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顿了顿,又道,“阿阮姑娘的手艺真好,竹篮编得也巧。”

阿阮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镇主家的小姐柳玉茹带着丫鬟走来,穿着华丽的绸缎裙,看见沈砚,眼睛立刻亮了:“沈先生,我爹让我来请您去府中教我读书呢。”

沈砚点点头,对阿阮道了声“失陪”,便被柳玉茹挽着走了。阿阮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红柿的甜香,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她看着柳玉茹挽着沈砚的手臂,那抹耀眼的绸缎裙,衬得沈砚的青衫愈发朴素,也衬得她手里的竹篮,寒酸得可笑。

沈砚开始频繁出入镇主府。阿阮还是每天在柿树下等他,只是竹篮里的东西,他有时会让丫鬟代为收下,有时则推脱“府中已有”,不再接了。

阿阮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像坠了块石头。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编竹篮,编得手指磨出了水泡,也不肯停。娘看着她红肿的手指,叹着气说:“阮丫头,有些人,不是我们能攀得上的。”

阿阮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竹条里,眼泪悄悄打湿了那些青绿色的条子。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柿树的枝桠上积满了雪,像开了满树梨花。阿阮听说,镇主府要给沈砚和柳玉茹定亲了。她揣着攒了许久的碎银子,跑到镇上的首饰铺,买了一支银簪,簪头刻着小小的柿花。

她想把簪子送给沈砚,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想让他记得,巷口有个姑娘,曾为他心动过。

雪夜里,她守在镇主府门外,冻得手脚发麻。终于看见沈砚出来,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身边跟着柳玉茹。阿阮鼓起勇气跑过去,把银簪递到他面前:“沈先生,这个……给您。”

沈砚愣住了,柳玉茹却抢先一步,瞥了眼银簪,轻笑一声:“不过是支廉价的银簪,沈先生怎么会缺这个?”她挽着沈砚的手臂,语气带着炫耀,“我爹已经给沈先生准备了上好的玉簪,比这个强多了。”

沈砚的脸色沉了沉,对柳玉茹说:“玉茹,不得无礼。”他转向阿阮,接过银簪,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皱了皱眉:“天这么冷,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吧。”

阿阮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沈先生,你……是不是要和柳小姐定亲了?”

沈砚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是。”

那一个字,像一把冰锥,刺穿了阿阮的心。她转身就跑,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银簪的温度还留在沈砚的指尖,凉得像他此刻的心情。

定亲宴那天,镇上张灯结彩。阿阮躲在自家屋里,听着巷口传来的喧闹声,把自己编的那些竹篮一个个扔进火里。火光映着她的脸,眼泪一滴滴落在火里,滋滋作响,像心在燃烧。

沈砚成亲那天,阿阮离开了小镇。她背着简单的行囊,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巷口的柿树。冬天的柿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双双无助的手。

她去了邻镇,在一家绣坊做学徒。绣坊的老板娘是个寡居的妇人,手艺极好,待她也和善。阿阮学得很认真,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绣花上。她绣得最多的,是柿树,青柿、黄柿、红柿,绣在绢帕上、屏风上、衣裙上,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她没说出口的心事。

几年后,阿阮成了远近闻名的绣娘。她绣的柿树,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柿子的甜香。有人来提亲,她都婉拒了。老板娘劝她:“阮丫头,别总想着过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阿阮只是笑了笑,手里的绣花针依旧在绢帕上游走,绣出一枚青柿,带着青涩的绒毛,像极了那年沈砚发间落的那枚。

这天,绣坊来了位客人,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身后跟着丫鬟。阿阮抬头,愣住了——是柳玉茹。

柳玉茹也认出了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高傲:“没想到阿阮姑娘如今成了有名的绣娘。我想让你绣一幅屏风,要满屏的红柿,越热闹越好。”

阿阮点点头,没说话。柳玉茹留下定金,转身离开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沈砚……他总提起你。”

阿阮的手顿了顿,绣花针戳到了指尖,渗出一滴血珠,落在绢帕上的青柿旁,像一颗红色的泪。

柳玉茹走后,老板娘看着阿阮苍白的脸,叹了口气:“我听说,沈先生和柳小姐过得并不好。镇主后来犯了案,家道中落,柳小姐性子骄纵,日日和沈先生争吵。沈先生这几年,过得很是辛苦。”

阿阮沉默着,继续绣花,只是指尖的力道重了些,把绢帕戳出了一个小洞。

屏风绣好那天,沈砚亲自来取。他比以前瘦了些,青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依旧沾着墨痕,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沧桑。

“阿阮姑娘,辛苦你了。”他的声音依旧清润,却带着一丝疲惫。

阿阮把屏风交给她,目光落在他发间,那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青柿,只有几缕悄悄生出的白发。“沈先生,”她轻声说,“多保重。”

沈砚看着她,欲言又止。许久,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支银簪,簪头的柿花依旧清晰,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这个,一直想还给你,”他说,“当年……对不起。”

阿阮接过银簪,指尖抚过冰凉的簪身,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没什么对不起的,沈先生,”她笑了笑,眼泪却越流越多,“都过去了。”

沈砚看着她,眼眶也红了。他转身要走,又停下,指着屏风上的红柿:“我还记得,那年你给我的红柿,很甜。”

阿阮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巷口,才缓缓蹲下身,抱着屏风,失声痛哭。屏风上的红柿那么热闹,那么鲜艳,却照不亮她心里的荒芜。

又过了几年,阿阮回到了小镇。巷口的柿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树下等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先生了。

她买下了自家的老房子,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坊,依旧绣柿树。镇上的人都说,阿阮绣娘的柿树,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甜里透着酸,喜里藏着愁。

有人告诉她,沈砚和柳玉茹和离了。沈砚去了外地,据说过得很清贫,依旧在教书。

阿阮听了,没说话,只是在绣帕上绣了一枚青柿,小小的,带着绒毛,像极了十六岁那年,落在少年发间的那一枚。

那年秋天,柿树又结满了果子,红得像火。阿阮摘了一篮红柿,坐在柿树下,慢慢吃着。甜汁顺着嘴角流下,她却尝出了一丝苦涩。

一个老邻居路过,坐在她身边,叹着气说:“阮丫头,当年你和沈先生,多好的一对啊,真是可惜了。”

阿阮笑了笑,把嘴里的柿子咽下去:“没什么可惜的。”

真的没什么可惜的吗?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年的青柿,终究没有等到完全熟透的那天;那年的心动,终究没有开花结果。

她想起沈砚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他说,那年的红柿很甜。其实,那年的红柿再甜,也甜不过她当时的心情;如今的红柿再甜,也甜不透她心里的遗憾。

冬天下雪时,阿阮坐在窗边绣花。窗外的柿树积满了雪,像当年一样。她的手边放着那支银簪,簪头的柿花在雪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身影站在门口,发间落了些雪花,眼神里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沧桑。

是沈砚。

他看着阿阮,嘴唇动了动:“阿阮姑娘,我……能进来坐会儿吗?”

阿阮愣住了,手里的绣花针掉在地上。她看着沈砚,看着他发间的雪花,看着他依旧沾着墨痕的袖口,忽然想起了十六岁那年,风把他的书吹落在青石板上,他弯腰拾书时,发间落着的那枚青柿。

时光仿佛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只是,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了。

阿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进来吧,外面冷。”

沈砚走进来,坐在她对面。屋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听说你回来了,”沈砚说,目光落在她手边的银簪上,“就过来看看。”

阿阮拿起银簪,放在桌上:“你一直带着它?”

沈砚点点头:“嗯,一直带着。”

“为什么?”

沈砚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因为,它是你送我的。因为,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阿阮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以为自己早已把这份感情埋在了心底,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她才发现,那些被压抑的情感,那些深埋的遗憾,从未离开过。

“沈砚,”她哽咽着,“当年,你为什么不选我?”

沈砚的眼眶红了:“因为我配不上你。那时我一无所有,镇主能给我更好的前程,我以为……我以为那样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可我错了,我不仅没能给你什么,还让自己过得一塌糊涂。”

“我从来不在乎什么前程,”阿阮哭着说,“我只在乎你啊。”

是啊,她从来不在乎他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她只在乎,那个穿青布长衫的少年,会不会每天从柿树下经过,会不会接过她递过去的竹篮,会不会对她说一声“多谢阿阮姑娘”。

可这些,终究都错过了。

沈砚留在了小镇。他在阿阮的绣坊帮忙,帮她裁布、整理丝线,有时也会教附近的孩子读书。

他们没有再提当年的事,也没有说过要在一起。只是,每天清晨,沈砚会从柿树下摘下一枚最新鲜的果子,放在阿阮的绣桌上;每天傍晚,他们会坐在柿树下,一起看夕阳,看晚霞染红半边天。

阿阮依旧绣柿树,只是她的绣品里,不再只有青柿和红柿,有时会绣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蹲在门槛上编竹篮,一个穿着青布长衫从树下走过,风把柿叶吹落在他们身上。

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不正式在一起。阿阮只是笑了笑,沈砚也只是笑了笑。

他们都知道,有些遗憾,终究是弥补不了的。当年的错过,像一道疤痕,刻在他们心里,永远都不会消失。他们可以相伴余生,却再也回不到十六岁那年,回不到青柿缀满枝头,心动刚刚开始的时候。

又是一年秋天,柿树的果子红得格外鲜艳。阿阮摘了一篮红柿,递给沈砚:“尝尝?今年的柿子特别甜。”

沈砚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下。他看着阿阮,笑了:“嗯,很甜,和当年一样甜。”

阿阮也笑了,阳光透过柿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温暖而柔和。

她知道,爱而不得或许是一种遗憾,但遗憾之外,也可以有另一种温暖。就像当年的青柿,虽然没能等到完全熟透,却也在青涩的时光里,留下了最难忘的味道;就像他们的感情,虽然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却也在往后的岁月里,彼此陪伴,温暖余生。

风一吹,柿叶簌簌落下,落在他们的肩头,像当年一样。阿阮看着沈砚,心里忽然觉得,或许,有些遗憾,并不是用来忘记的,而是用来铭记的。铭记那些心动的瞬间,铭记那些错过的时光,然后带着这份铭记,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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