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正好满六十岁。
按照农历推算,父亲六十岁大寿恰好是在八月中旬,依照当地习俗惯例,晚辈要给长辈办寿宴。寿宴时间初步定在今年五一,然而,母亲三月份却生病住院,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直到五一都还没出院。父亲只得给所有的亲朋好友退信。后来又定在端午节,可是临近端午节,母亲的病情仍然没有痊愈。无奈,父亲的寿宴被再次推后。
转眼就到八月份了,离父亲生日的天数掐指可数,可父亲的寿宴还是没有定下来,家里开始着急,尤其是母亲。趁着我们回老家的那几天,母亲将这个事情又提上来了。父亲直截了当地说,”不办,麻烦”。
母亲不肯,“六十岁啊,又不是散生,哪有不过的道理”。
“田里的花生还没有捡完呢,别人的花生都捡完了”父亲小声地说道。
母亲有点不耐烦了,“放几天又怎么来着呢,花生就偏偏这几天生根呢?”。父亲没有再说话了。我望着沉默的父亲,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
果然,一周后我得到了答案——寿宴还是确定办,而且是在一个星期后办。
筹办寿宴,可没有那么简单,从生日筹备到结束,一系列的事情,林林总总,琐碎至极。我们提前休假回老家,全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寿宴相关的事项。父亲建议找一家饭馆,双方亲友在一起聚下,吃顿饭算了,碗都不用洗,省事。母亲听后,向我打听餐馆一桌饭菜的大体价格,又算了下总人数,立马反对,原因是开销太大了。而且亲戚们去不方便。还不如就请村里的兰姐算了(兰姐是我们的一个远方亲戚,厨艺比较好,我们村里谁家有事做饭都会请她)。父亲又有些不同意了,觉得自己操办实在是麻烦。母亲停顿了一下,想出了一个主意,让兰姐带一个人过来就行啦。父亲想再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表面上,父亲不爱麻烦,事实上,我知道他一直放心不下母亲的身体。母亲自从三月份手术完后,一直未能痊愈,夏天温度高,伤口会时不时地红肿,要不停地打点滴消炎。
母亲出院后的这段时间里,父亲的改变让我始料未及。从未踏进厨房半步的父亲毅然掌勺,开始做一日三餐,洗碗,洗衣服,打扫卫生,不仅如此,还要兼顾田里的事情。即便如此,父亲没有半丝怨言,倒是母亲有点不忍心。有时候趁父亲不在,会偷偷地帮做一些地里的活儿。有一次,母亲打电话跟我哭诉,你爸爸跟我吵架了。我一边安抚母亲,一边询问具体情况。“你爸爸骂我,说不管我了”。母亲在电话那头不停地抽泣,看样子父亲确实伤透了她的心,我正准备细问,母亲已经挂了电话。不一会儿,父亲打电话过来,通完话后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这几天母亲看着田里花生没人捡,觉得烂在地里可惜了,趁父亲不在,就偷偷去捡花生,不料回来伤口又开始痛。父亲知道了,又气又恼,就说了一些气话,最后说,我再也不管你了。我后来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却像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似的。
寿宴的形式按照母亲定的方案进行着。日子定好后,我们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着。这次,我们都提议让母亲不要管寿宴相关的事情,好好养身体就可以了。可是母亲却不同意。她把我们叫到一边,带点恳求的语气对我说,“爸爸六十岁,这辈子就只有一次,再说只有一天时间,坚持下来就行了,再说,我伤口这几天没事了,”我们知道拗不过母亲,只好不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采购食材餐具,收拾房屋,准备场地,清洗桌椅,母亲一样样地安排着,我们全家都听她的调遣。我和老公负责寿宴相关的事情,父亲以田里的事情为主。父亲农忙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母亲,如果见不到母亲,就会问我,你妈去哪里呢?通常情况下,母亲会在厨房里时不时地帮兰姐她们递碗筷,帮点忙。父亲非常生气,趁着她们不在,责怪母亲:“谁叫你做的,你就搬个板凳坐在客厅里吹电扇,她们有事自然会叫你的”。母亲却说,我又没做什么事情,有些东西放置的地方她们不清楚,我帮着拿下而已,拿不动的就让孩子们帮忙。然而,母亲叫我们帮忙的次数很少。每次我们去厨房里,她总说没什么事情,还再三嘱咐我们看看父亲那边有没有要帮忙的。回头却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只有在抽喝水的空隙时,母亲才会小坐片刻。
有一次我到父母卧室拿东西,无意中看见母亲背靠着门坐在床边,电扇开着。母亲撩开衣服的一角,将伤口裸露在外面对着风吹着。母亲的伤口又红又肿。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母亲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伤口情况这几天很不好。然而她却一直瞒着全家人。还叮嘱我们千万不要让父亲知道。最后,还不时提醒我一些小细节:让你父亲把屋旁边的那几捆花生搬到鱼池堤下去,免得亲戚来了不好停车。
寿宴当天,母亲五点钟就起来了。趁着兰姐她们还没来,她先检视所有的工作是否都到位,有不足的地方提醒我们及时调整。六点钟的样子,兰姐她们来了。母亲同她们寒暄了一阵子,就立马带她们去厨房准备早餐。吃过早餐,开始准备寿宴,这段时间,母亲在厨房里,几乎寸步不离。约莫到了十点多,客人们陆续来了。这时,厨房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如果厨房里没有太紧急的事情,母亲必然会到外面的到场(农村家户人家外面的一块空地)上招呼客人,提醒我们给客人端茶递烟,有漏掉的地方,母亲会提醒我们,有时候见我们忙不过来,也会帮忙补上。待到所有的亲戚都到齐后,就准备开饭了。我们摆好碗筷,准备好酒水,传菜,上菜,请亲戚们入座。母亲不时提醒我们给客人添饭,吃完饭后记得给客人倒茶水。客人们吃完饭,我们收拾完碗筷,开始吃午餐,这期间,母亲催促兰姐她们及我们赶紧入席,自己却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最后才上桌子吃饭。
下午有一会儿短暂的休息时间,到场外面,亲戚们有的人聊天,有的人打牌,一声高过一声。兰姐她们倚着椅子在眯觉。我打了会儿盹,感觉口有些渴,倒茶水时发现茶壶快见底了,于是便去厨房烧水。
我还没有走到厨房,就听见水烧开的噗噗声。厨房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我看见母亲站在灶台前,低垂着头,几个姨围着她,母亲不时地用衣角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哽噎着:我病这么长时间了,恐怕一时半刻好不了了,把所有的人拖累了。说完,掩面痛哭。几个姨在旁边不停地安慰。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流过泪,每次问她伤口情况,她都说没事,不用担心。我推开门,母亲见我过来,赶紧擦干眼泪,说开水好了,赶紧装到茶壶,给客人们端去吧。我嗯嗯了几声,没敢再抬头看母亲的脸。
晚餐后,亲戚们陆续走了,兰姐她们也准备走。我们送兰姐她们走过到场,进入小路。不料,摩托车上兰姐装碗筷的袋子松了,手头又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固定,我们帮着挪动位置调整,但还是没有固定住,几个人急得团团转。我正欲回屋里找绳子,刚到到场转角处,却见母亲从大门口出来,她一手捂着伤口处,一手拎着一根红色的绳子,三步并作两步朝我们走来。我吃了一惊,赶紧问道“妈,是不是伤口又开始疼了?”母亲没有回答我,只管大步朝前走着。
我只好跟着母亲一起朝他们走去。母亲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月色淡淡的,透着一丝丝清凉,月下她的背影被拉得老长老长的,我踩着母亲的影子走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有了绳子,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兰姐她们骑摩托车走了。母亲一直目送着她们离开,方才回屋。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从小路到到场,不过二十步,我却感觉时间过得极慢,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
到了到场,父亲快步向前,搬了一把躺椅过来,朝着母亲的方向放下了。
“辛苦老婆了,快歇会儿”。父亲边说,边将椅子朝母亲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母亲顺势坐下来。
“我的心愿终于了了”。母亲长叹一声,话语里带着几分满足,却又浸透着无限的凄凉。
夜色中,我看不清母亲的脸,但是那一刻,我分明听见母亲心中石头落地的声音。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老公在一旁沉默,父亲也没有说话。大家静默着,谁也不愿打破这片宁静。有风从鱼池里吹过,腥味中夹杂着丝丝凉意,鱼在水里打滚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一天,全家人聚在一起,是多么地美好!然而,母亲却生病了,医生说这个病要痊愈需要很长的时间,具体需要多久他也说不清楚,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悲痛。
“你快去洗洗罢,十点多了,早点休息”。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母亲要休息了。
母亲哦了一声,起身走进大厅,侧身进入了卫生间,看着母亲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大厅的尽头。我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同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升起,母亲,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