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峨眉山附近某个靠近悬崖的高地上,有个寺庙。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因为地方实在很偏僻,山路又陡峭,没有人愿意去发现它。
朋友无意中发现这个地方,是因为去那边旅游。他是植物学家,看到感兴趣的植物就走不动。偶然在路边不远处看到一株罕见的植株,兴奋不已。便跟导游扯谎说去撒尿,让众人不用等他,他自己会回去。他离开大路,兴奋地掏出工具,把植物连根小心翼翼挖起来,一观察就半天。
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是天黑。他是个路痴,在茂密的林中乱窜,走着走着发现好像离大路更远了,无奈只好随便找个地方睡下,怀里还抱着那株植物。所幸一夜无事。
第二天,外面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锣鼓声,他赶紧跑出去看,果然有支迎亲队伍在不远处往这边来。十来个人,穿着古朴,抬着花轿吹锣打鼓。
队伍中有人看见他,便招呼众人停下花轿。锣鼓声停,花轿嘤嘤呜呜的哭声也变成小声啜泣,这林间忽然安静下来。
朋友上前解释,说自己是出来旅游不小心走失了路,想问个路早点走出去。
但队伍里的人说,要走回大路需要带路。山路崎岖怕他一个人走,又不晓得转到哪个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又有人说,还算他运气好,一般他们都不往这条路走,是因为今天嫁新娘怕误时辰,才抄了近道。
朋友无奈,又不敢再一个人待在这里,便想先跟着走,等送完亲再请他们派个人带他走出去。
朋友注意到花轿帘子掀开一角,两只红肿的眼睛透过缝隙朝着他看,见被他发现又躲回帘子后去了。
一个叫金老大的唢呐手,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是这只队伍的发言人。金老大似乎并不想带上这个半路遇到的生人。
朋友着急,心想要是错过这伙人,再在山里待几天,自己都不知道是生是死。
清脆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金叔,你就让他跟着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就当做好事。时辰不早了,快上路吧。”
朋友对新娘子感激不尽。
锣鼓声又起。
一群人赶了四五个小时的路,朋友早已精疲力尽。但这些或吹锣打鼓或抬轿的人,好像并不觉得累。金老大告诉他,前面就到了。朋友抬头看,果然一座房子就在眼前。只是这房子建得奇特,是在大概二三十米高的悬崖处挑了个稍微平整点的地方建造,又是单门独户。怎么会有人家住在这里?朋友想也许是这边的风俗,只是这姑娘嫁过来怕是有得辛苦。
金老大仰起头,大喊:放下来,新娘子到咯!
果然慢慢悠悠,一个竹筐自上面掉下来,两边都系着绳子,崖上崖下,各有一个大铁轴承。筐子不大,挤挤刚好装得下两个人。因为都是些粗莽大汉,自然都是一人一箩筐。朋友瘦,新娘小,两人挤一个箩筐。朋友怕新娘子娇羞,但她并没有扭捏,反倒先一步被人扶着进了竹筐,头上还盖着红绸。天快黑了,要赶紧上去。
朋友虽然有些担心这篮子不能承重,但想着入乡随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娇气。况且看金老大他们的样子,像是已经对这种交通方式习以为常。川里人多机敏聪颖辈,自然有很多适应自然的办法。
竹筐在空中晃动,朋友不敢向下看,只盼着上面的人拉快些。
这时候新娘子轻轻掀起盖头,露出朱砂红的小嘴,开口了:“你是城里来的嘛?”
朋友答应。
“城里是什么样子呢?我都没有去过。”
朋友说等有机会,她到城里玩可以找他,他带她逛。
“要得。”说完又轻叹,“还不晓得,过不过得到明天……”
朋友问:“这是什么意思?”
新娘放下盖头,不再说话。朋友只好闭嘴。
高处有人迎接,是个六七岁大小的孩童,脑袋上的毛全剃光,越发显得脸蛋圆润可爱。
原来这竹筐的设计很巧妙,根本不用费力拉,只要在上头轻轻用手转动一个轮子,竹筐便能被拉上来。刚刚便这孩子拉他们上来的,朋友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孩童却一脸严肃,用不符合他年纪的沉稳道:“你们今天来晚了,是因为带着他吗?师父说过,不能随便带陌生人上来。”
新娘子道:“不是有意带他上来。半路上碰到,是迷路的游客。我想今天是好日子,如果遇见不帮一把,害他被野猪野狼吃了,不吉利。”
孩童不发话。
慢慢后面的人也逐一被拉上来,众人上来都先向孩童作揖,很是客气。
朋友他们被孩童带进了一座间大堂屋,里面供奉着不知明的神佛。堂屋里烟雾缭绕,噔噔噔噔的木鱼声不知道从那里传来。朋友只觉得木鱼声敲打得十分重,每一下都像是打在人心上,身体禁不住跟着颤抖。
嫁姑娘为何要来寺庙?朋友困惑。但也许又是这边的风俗,类似生意人开业前拜关公一样。
金老大半伏着腰,对孩童说:“还望小师傅再辛苦点,去请出来”。
孩童点头。半晌回来,手上拿着把钥匙:师父还在闭关,要明日出关。规矩你们是知道的,让她等着。都先随我去住处休息。
众人都点头,又见他们陆续从兜里掏出吃的玩的,讨好孩童。那孩子倒是来者不拒。
朋友正在看墙上壁画。他虽然不是很懂画,但认得墙壁上是吴道子最有名的画作——《送子天王图》。画中人、神、鬼兽无不栩栩如生,与他曾见过的模本别无二致。朋友想,这画临摹技艺实在高超,只是天王和圣婴的脸有些模糊。
他正看得入迷,被金老大挽住肩膀一把拖走,差点摔倒。
新娘被那光头小师傅带到别处休息。
夜里本来就凉,再加上又是山顶,虽然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朋友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在一众大汉的呼噜声中,起床打算四处走走取暖。金老大翻个身,见他起身,眯起眼睛说:撒尿别走远,赶紧回来,莫乱闯。
朋友:晓得晓得。
他撒一泡热尿,只觉得身上又少些温暖。深山野寺实在没有什么好逛的,想想还是回男人堆里好。不期被什么东西慌慌张张撞到怀里,他以为是山里小兽。定睛看,竟然是个女人。
女人穿着红衣红鞋,盖着红盖头,一张樱桃小口在月光下更显得粉嫩可爱。
“你半夜乱跑什么?”朋友问,“快回去睡觉。”
新娘子刚要开口,便听到远处金老大等人呼唤她的声音。朋友赶紧招呼金老大,说新娘子在这里。
那光头小儿也在,上前道:“让我一顿好找。你这样不规矩,师父要不高兴了。”
新娘道声抱歉,便低头顺眉不言语。
经着一场小风波,众人也睡不着了。男人总是很多玩头,大家便拾了很多小石子,在地上画出方格,玩最简陋的下棋游戏。朋友输了一局,被一众草莽英雄嘲笑技艺不佳,大家罚他去厨房找些吃的来。朋友乐得前往,不要看这群人都是些挑夫,唢呐手,下来实在是一把好手,就连他大学时那个极爱下棋的博士导师,怕才能和他们旗鼓相当对弈。更重要的是,新娘临走掀起盖头,朝他望了一眼,说不清是悲是喜的神情,但却好似烙铁一样总在他面前浮现。
他心里躁动不安,不知不觉就往新娘住处来。新娘住处油灯还亮着,窗户半开,她似乎是在沉思。不一会儿,新娘开始脱衣服准备休息。朋友一时觉得羞愧难当,人家是马上要嫁人的大姑娘,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实在对不起这么多年社会主义的教育。他正要走,忽然听到一个稚嫩严肃的声音传来:“师父出关了,你随我来吧。”
这里的住持出关了?要给新娘祈福了?但为何半夜叫新娘去?
强烈的好奇心怂恿他悄悄尾随新娘和小光头。
原来这寺庙住持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极瘦,蓄着垂到肚脐眼的胡须。此时正盘腿坐在堂屋蒲团上,敲木鱼。
女子扑通跪倒在地,红盖头一直盖着。先朝住持恭恭敬敬磕几个响头。
住持不发话,仍旧敲木鱼,非常有节奏,咚咚咚咚。
朋友在暗处躲着。
新娘开始小声哭泣,渐渐声音越来越大。房子里,入耳只有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朋友心里涌起些怜香惜玉的心思:这老秃头真是狠心。
住持终于放下手中木棒,道:“你想出嫁?”
女子忙答应,是是是。
“为何又半夜跑出去?不要动歪心思。”住持说,话语中有些生气,“外面的人不要去招惹。你在这里这么久,难道不知道规矩?”
小光头道:“师父,我早警告过他们。她偏不听,哼。”
“你也来过几次,总不成功,是心意不诚。如果再失败,以后不用再来了。”
“是,师父。”新娘似开心,又似绝望地答到。
小光头不知从那里拿了一本经书,递给老住持。老主持仍旧盘着腿,打开经书用极快的语速开始念经,朋友只听到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样的片段。小光头则接过敲木鱼的活。
朋友注意到,墙上画着的天王和圣婴,脸忽然清晰起来。他使劲搓搓眼睛,果然是这样。
新娘自始自终都匍匐在地。说她一动不动,但身体又似乎在微微发抖。
朋友忍不住想,这是什么破地方,破规矩,大姑娘想嫁人还要经过这些秃头和尚同意?真的是太落后了太迷信了。
老主持念完经,朝小和尚使个眼神。一条两根手指粗一米半长的藤条放到住持手上。
“你想好了?”老主持问。
“师父尽管。”新娘咬牙道。
“嗯”。住持话音刚落,藤条啪啪啪打在女子身上。女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若要如愿,便要吃苦。前路太顺,后途悲苦。生来受恶,死去受苦。六道轮回,蛇虫鼠蚁,今生是你,后世是我。”老主持边甩鞭子边念叨,似完全看不到自己所作所为——女子被他打到角落,缩成一团。
一直躲在暗处的朋友终于忍不住,冲出来握住老主持还要往下甩的鞭子。
“别打了!你这老和尚,怎么忍心对个大姑娘下这么毒的手!都说佛家慈悲,你的慈悲在哪里?!猪狗也比你有良心!”朋友气得青筋爆出,一连串责骂的话没有经过大脑就说出来。
他扶起新娘,对她说:“快,跟我走。”
“唉呀,你走开。这是我该受的,我该受的。”新娘使劲推开他,眼中是朋友常说的愚昧无知的顺从。
“你怎么这么傻,嫁人就嫁人,哪里需要个和尚答应!在外面,两个人花九块钱领证就行了。”
“施主,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一世。让开吧,这里的事,容不得你插手。”老主持闭着眼。
“怎么容不得我插手!这是文明社会,你这样打她,是犯法,我可以去告你。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你这是搞邪。教!”朋友义愤填膺,是打定主意要带新娘子离开这里,而且决定一回去就去警局报案,“你要不让我带她走,我就砸了你的庙!”
小和尚捡起地上的鞭子,咬牙切齿往新娘身上抽打:“你还不说话,都怪你,都怪你!”
朋友把新娘护在怀里,鞭子都打在他身上。女人娇怯躲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大概是英雄救美的心理,他竟一点不觉得疼。
“退下。”老主持道。小和尚气冲冲走开。
“你果真要带她走?”老主持问。
“嗯。”朋友答得坚决。
老主持又看向新娘,她躲避他的眼睛。
“师父!”小和尚急得跺脚。
老和尚又盘腿坐下,只听到咚咚咚咚的木鱼声。
朋友赶紧带着新娘往外跑。虽说他刚才理直气壮,但其实很心虚,那群大汉不是好惹的,万一惹毛了他们,山野村夫不讲道理的,他可能命都会丢在这里。先带女人走是要紧。
好在下去并不需要人拉绳子,两人乘坐竹筐逃离这恐怖的地方。
女人手一直紧紧攥着朋友的手,他感觉到她因为惊吓手冰凉,所以虽然觉得不好意思,还是任她握着。况且在寺庙与新娘几次亲密接触,她身上那股幽香也让他很喜欢。
另一边,金老大率领众人跪在老主持面前,
“住持,是我们的错,我们这就去把她抓回来!”说话的是金老大。
“不必了,该如此。以后你们不用再来了。”
老主持话一出,众人立马哀嚎求情,甚至有人哭出来。金老大看向小和尚,把身上有的东西都塞到他手里。小和尚却不肯收,气鼓鼓不搭理。
朋友实在跑得太累,见也没人追来,便停下来休息。
他问女子,娘家在哪里,送她回家。女子摇头。
“婆家呢?”不然送她去婆家也行。
女子又摇头。
朋友拍脑袋,对啊,不能送她回去,送回去可不是又狼入虎口吗?
这可怎么办,真把她带回去?这么个大姑娘跟着他,怕会招人闲话。
“我其实还没有许婆家。我们这里,要让老主持先祈福。他允许了,才能许婆家。”
这是什么破规定,还有没有自由了?朋友对这种阻碍人类发展进步的风俗深恶痛绝。
“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外面是文明社会,到了外面你就自由了。”
女子摘下盖头,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小脸。朱唇杏眼,眯起眼睛朝朋友微微一笑:谢谢你。
想不到红盖下是这样风情,朋友原以为她只是嘴巴生得好看些而,他一时看得恍惚,回过神来忍不住脸红。女子笑得更开心了。
两人找到一个山洞,背靠背睡去。朦朦胧胧中,女子翻身靠向他。夜深露重,汗津如水。蛐蛐儿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美好,这样的夜很多。
两个人都不识路,在林中绕来绕去竟走了好几个月。衣物都已破烂不堪,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女子怀孕了,看样子似乎是要早产。
朋友急得不行,他是植物学家,不是医学家。万一在路上生产,怕母子不保。
看他这样焦急,女子终于说她虽然不知道怎么去大路,但知道回寺庙的路。只是她不愿意回去。
朋友思忖良久,心想这是自己的孩子,老主持他们就算要处置他,也许会看在女子是本地人的份上,留下她和孩子。拧不过朋友,女子也只得同意往回走。
说巧也巧,就在到悬崖下的时候,女子开始阵痛,就要生产了。
“快放竹筐下来,快,她要生孩子了!老主持,你们快帮忙找产婆。”朋友大喊。
小和尚的声音传来:“你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担,别来烦我师父。”
“什么孽?我们没有造孽,自由恋爱,造孽的是你师父!”
“哼,死不悔改。”
朋友见小和尚要走,赶紧认错:“悔改悔改,我悔改。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她没错。小师傅,求你帮帮我的孩子吧!”
上面许久没有答话,女子在一旁疼得快晕过去。
朋友没办法,他大半辈子骄傲,此时为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跪在地上:“只要能救他们,你们要杀要刮随便!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啊……”
“师父,你怎么出来了。”
“走吧,一起下去。”
“师父……”
老主持和小和尚摇摇晃晃坐竹筐下来。
朋友赶紧上前,求他们带女子上去。
“我容忍他们进寺庙已经是宽容,她还在生产,万不能现在进去。”
“你怎么这么冷血无情,这是两条命啊,你忍心他们死了吗?!”朋友声嘶力竭喊到。
“死?”老主持上前,轻抚女人的肚子,女人似乎好些了。
女人回过神,脸比平时更白,汗水湿透全身,伸出手。朋友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比冰还要凉。
“莫怕,莫怕。”朋友安慰道。
女子问:“你可还要回去?我想你留下来。”
“不回了,不回了,就在这里陪你。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在这里陪你。”他不停吻女子的手。
女子似胜利一般看向老主持,老主持冷笑,将两只手抚上她的肚子。
只听“哇哇呀呀”,孩子的哭声。朋友欣喜不已。
“他说的是,你把孩子生下来。”老主持说。
“老和尚,你好狠的心!”女子道。
朋友忙去抱孩子,脱下衣服将孩子裹起来。正想亲亲孩子的脸,忽然“哇”一声大叫,将孩子丢到地上。
女子大叫:“我的孩子!”
“我……我的孩子怎么……怎么没有……下巴?”
朋友吓得话也说不清楚,他记得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鬼的孩子没有下巴,难道,难道?
老主持上前抱起孩子,递给朋友,他退缩不及,一不注意又将孩子拍在地上。可怜的孩子,刚出生就被自己爹这样嫌弃。
女子冷眼看着朋友的举动,忽然朝天大吼一声,响彻山间,惊起不少虎狼应和。
小和尚把孩子放到女人怀里。女人抱着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泪水流到身上哪里,哪里的肉就开始脱落,不一会儿便同孩子一起化为两堆白骨。
老主持和小和尚盘腿坐下,给母子两个超度念经。念完经,白骨又化为粉末被风吹走了。
朋友扯住老主持裤脚,问:“住持,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主持一脚踹开他,自顾自走了。
倒是小和尚,蹦哒到他面前蹲下,说:
“中元节别乱跑,你爹妈没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