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下的一点一滴,传感器都会将它们化为实感,压在你肩上。没人能放下背负,只能不断地偿还。
01
你可以想象这么一个世界吗?
大家都尊老爱幼,谦和礼让。男女绝对平等,离婚率极低。霸凌从不发生,无人歧视弱者。老师,医生是最高尚的职业,清洁工也不会被看轻。白天,陌生人们在街上点头微笑,夜晚,不闭户也没什么关系。
感谢我的国家,先是通过武力攻占了每一寸土地,又用智慧给原本属于其他国家的人种划了三六九等,给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打下了基础。
3010年,4月4号,被称为“第三次幸福革命”的“虚债传感器”被发明出来。大大提高了人们的素质,促进了社会的和谐发展。
三年后,同月同日,我诞生了。我多幸运,生长在一个多好的世界啊,可惜,我想毁了它——在它毁掉我之前。
我叫俊文,姓国,在某个福利院里长大。
小时候院长常常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疆土统一,阶级有序,更重要的是“传感器时代”才刚刚开启,一切都欣欣向荣。
我读历史的时候知道石器时代,知道蒸汽机时代,智能时代,可什么是传感器时代呢?
院长和蔼地摸着我的头,说小瞎子,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七岁那年,被叫去做了一个手术,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瞎的,有点失望,然后院长温暖的大手就放在了我的头上。
“感觉怎么样?吃点水果吧?”
我点点头,伸出手,碰到两个冰溜溜的东西,是一种叫梨子的水果。
我摸索了一下,选了小的那个,我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我也要做个好孩子。
结果院长却把另一个塞了过来。
“吃这个吧,你刚做完手术哩,可怜的小瞎子。”
我心怀感激,咬了一口梨,突然感到肩上一沉。麻醉的带来全身无力的感觉还没过去,别那么一压,我就坐着鞠了个躬。
我听到院长的笑声,好像还有其他人的,不是嘲笑,而是真正的喜悦。
然后他们说,谢谢你,圆了我们的梦。
我的肩膀就轻了,于是我坐正了继续吃我的梨,又凉又甜,还大个,其他的事仿佛都不值一提。
02
而今的我已经离开了福利院,在一家残疾人工厂上班,日子过得还算悠闲。可是在几周前,我却觉得右肩疼得厉害。
是欠下的债太多了吗?
做为一个残疾人,我的确受到的帮助会更多一些,自然也就更容易欠下人情债,为了不被这些好心人“压迫”,我常常在口袋里放一把糖果。把它们送给领我过马路,帮我按住电梯门,提醒我路上有水坑的人。因为我是弱势群体,所以一颗糖也就足以还清这种债务。
可是还有别的原因吗?因为怕眼疾遗传给下一代,身为孤儿也没有传宗接代的义务,我并不打算成家,社交圈也窄得可怜,基本就上班吃饭睡觉。而且由于残疾人工厂时福利单位,我怕欠纳税人的太多,除了努力工作之外,还会主动参与给小朋友讲故事等义务活动。
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欠债呢?
虽是这么说,肩膀却越来越疼了,已经到了快要不能忍受的地步。
可是眼下这周的假已经请完了,若是再请假,就意味着别的工友要做更多的活,这种债还起来就太麻烦了。
于是我就咬着牙忍到了下一周,工友们看我这么难受,却也不敢过来帮我,生怕加重我负担。
一到周末,瘸腿的老李就把我拽上了他的残疾人车,我想挣扎,他却一下子启动加速,我撞在椅背上,肩膀疼到说不出话。
“阿国昂,你忍忍,你这情况不能再拖了,我也看不下去了,你就容我帮你一次吧。”
我没了反抗的力气,把口袋里所有的糖和钱放到了他车上。
并没有更好受一些。
03
医院是收钱看病的地方,所以接受里边的服务都不算欠债,可是疼痛已经让我有点意识模糊了,本能地想要拒绝所有的帮助。
我受不起了。
据老李说,我当众扒开了自己的秋裤,从里边掏出皱巴巴的钱来,伏在地上求医生护士不要过来。以至于后来医生不得不给我打了镇静剂。
“你没被送到神经病院,都是我的功劳!”老李咔咔咔地笑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在病床上躺着,想象这个声音粗犷的汉子的相貌,然后跟着一起笑出声来。是七岁之后就没有过的轻松感。
别人告诉我,七岁那年我被装上的传感器并不是国家批准的型号。
事实上,由于怕阻碍孩子的身体发展,国家只有几批儿童版的虚债传感器,再加上家长们都极力反对,那批机器几乎没有出过厂。
在我身上的,是院长的科学家朋友们自己捣鼓出来的“生物版传感器”。即从小安装,传感器根据人体的情况自己调节压力比重,跟随载体(也就是被安装者)一起成长。
医生告诉我,我身上的传感器“进化”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自己欠别人的债的重量,一部分是别人欠自己的债的重量,好比两堆欠条分别搭在左右肩上,哪个重了都不行。
而我的问题是,付出太多。
他们很快地帮我拆除了原本的传感器,但怕还有后续影响,所以暂时不给我装新的,过了观察期再说。
“好好休息。”医生交代完就走了,随后老李也走了,我咀嚼着医生的话,消毒水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子里。
我想起我上一次手术完,躺在病房里,也有着浓浓地消毒水味。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院长温暖的大手,和冰凉可口的梨子。
03
我猜是下午,因为上次有阳光照在手上的感觉的时候,老李告诉我是下午四点,并抱怨了一下这个破病房很难晒到阳光。
我一个人在病房,听着广播新闻。
说是被装上“生物传感器”的不止我一个,有的疯了,有的颈椎碎裂了,有的还在饱受折磨。
媒体人都很是正直,他们不敢欠公众的。内幕不断被披露出来,后续追踪一条比一条深入。新闻里说,那些私下研发生物传感器的科学家被发现死在家里,头和脚连在一起,像一只虾一样。
有人开门进来,脚步重而慢,不是老李,他只用轮椅,也不可能是医务人员,他们连走路都经过训练,能走出令人安心的节奏感和力度——这也是他们该做的。
04
那人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谁了。
即使苍老了很多,但语调里的痛苦,甚至颤抖的地方,和他初见时抱着我说可怜的孩子的时候,给小狗主持追悼会的时候,送我离开孤儿院让我一切小心的时候,都一模一样。
是院长。
“俊文……”他像从前一样喊我,我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回答他,也没顺着声音的方向寻过去拥抱他。
“我是院长呀……”
我抓紧了被子。
“俊文,你原谅我好不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孩子。”
我发不出声音,被子已经被我抓湿了一角。
“你让我留在你身边还债,好不好,我好痛苦。俊文,是我对不起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我想起这几周来我肩膀剧烈的疼痛,想起这半生的战战兢兢,想起二十几年前手术室的味道,和这里分毫不差。
我松开被单,摸索着,从果篮里拿了两个梨,一沉一轻。
“俊文……”
“拿大的。”
我听的到他痛苦的喘息,和哽咽。
我没有等太久,一只手就轻了。
我心里也空了一下。
咔擦。
我听到咬梨的声音,然后我也吃了起来。
咔擦咔擦咔擦。
声音没停过,我想我们都吃得很开心,一如当年。
梨子很好吃,但很小,我吃完的时候有人进来了,是医生的脚步声,后面跟着老李轱辘的响声。
我拉开窗户,把梨的核放在窗台上,纵身跃出。
这样就什么都不欠了吧。
着地的那一瞬,我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