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街

上 街 顾汝中
我们草荡水网,出门就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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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厦子门口,就是一条河,东西两头都能曲里拐弯通大河。河南是大片水田,水田南边是个大庄子,叫横堑庄。堑,是浩浩汤汤的天然大水道。庄门口一条大河,西连着高邮御码头袁沟子,东通兴化大码头,无论撑篙子还是使桨,都有将近一天的水路。横堑庄向东一里,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河,叫山阳河,南连北澄子河、南澄子河,河边上有三垛、汉留、樊川,一路的大镇市,直到长江。西边不到一里,又有一条南北大河。叫人字河,这一笔从北澄子河捺下去,伸进子婴河把临泽也连上了,再北就到宝应淮安。沿山阳河、人字河,一路上不计其数的河口、坝头,有的地方有摆渡;有的是木头搭桥,高高摇摇;有的既没有摆渡也没有木桥,你就自己想办法吧。想想,上一趟街,有多难!
行路难,出门难,所以,只要是出门,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说是“上”。
我们要买点线纱棉布、油盐酱醋、日用杂货,或是到定期开市的“集”上去,叫“上集”;或是到城上去,到镇上去,习惯叫“上街”。说惯了,只要是买东西,都叫“上街”。上也有上的好处,上外婆家,有好东西吃;上亲戚家,受招待;上街,那就更不用说了,吃的,玩的,满眼都是新奇,难得一见哪。
1954年,乡长村长出面,各村各组,各家各户,投资入股,办起了供销合作社,我们到合作社买东西,就叫“上合作社”,方便说,就是“上街”。“上街”,方便多啦。
我家里经常“上街”的,就是我。我来说说上街的细事。这些事,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很好玩。事好玩,人更好玩,玩啊玩的,人就这么玩老了。人老事不老。
供销社办起来,也就一二年吧,我十五六岁。早稻秧了,薅草的季节,大家小户,忙换季的单衣。供销社也忙。他们早早地开门,好让赶早市的人早来早去,回去还能下田赶生活。
这些站店的,我们都叫他售货员,更习惯喊“同志”。无论老小,一声“同志”,就像个老熟人。他们大都是城里派来的,也有的是地方上的干部里抽调进来的,大都地道。生意买卖,热闹又规矩。有求必应;偶尔缺货,总客客气气,招呼打不过来地说:“对不起,我替你记着,货船一到,保证给你留着,趁人带信把你!”上供销社成了件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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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饭后,我拿了些鸡蛋上供销社。把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就高高兴兴往回走。走着,就回想那几笔账,一细想,啊,不对呀,少找了我五厘钱了呀。
那时,供销社里账可真算得精细呢,虽说顶小的票子是一分的,但是,就是一厘钱也不会瓜葛。没有再小的票子,也不要紧啊,他们有办法呀。他拆零头货来抵你的零头钱。比如,一包针二十五根,五分钱,一根针就是二厘钱;一刀草纸一百张,一毛钱,一分钱可以给你十张。以往店家不是讲究四舍五入,逢四丢,逢六收么?但,这总有吃亏的一方,东西拆零了卖,这账就差不多可以算清了,心里不觉亏欠哪。供销社社员的钱,都是辛苦血汗钱,来得不容易;供销社里的货款是众人的,千万不能在众人头上讨便宜。这些站柜台的同志可真是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买货的也弄惯了,晓得算自己的这笔账。
原先,供销社扩股时,那几位同志,挨门逐户地动员,在每家都拍着心口说:“我们做生意,保证不瓜葛社员一厘钱,不信,你进了社就知道了。要是说话不算话,你当面骂我。现在办供销社是为人民服务,决不是为私人赚钱。若是有人吞私,大牢有得坐!”说得这么较真,大家都信了,不要几天,家家都有了供销社的股票。当年年底,还果真分红了,虽说红利不多,总归还是有的,供销社的同志,说话算话啦;都说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上供销社这趟街,买货的,见着回头钱啦。但是,这回怎么啦?

我这回这笔账,凑巧是五厘钱的零头。我就照我的算法说给当事的同志听了。这人跟我大伯相仿的年纪,都称他老高。老高一听,微微一笑,戴上老花眼睛,拿算盘打了两遍,核准了,一拍自己的头说:“怪我,怪我。我要检讨,现来补这个账。说吧,姑娘,你要点什么小零头,听你点。”
我随口说:“给针吧。”
他就拿出针来:“要哪号针?”
“三号的,大小都能用。”
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别了三号针,笑嘻嘻地递给我,说:“这样,我们账货两清了,是吧。”
我接在手上,一看,三根。愣了神,问:“三号针不也是二厘一根吗?你怎么给我三根啦?”
“是啊。按账算,应该是两根半,多半根,就算给你奖励,不要么?”
“我不要讨这个便宜。我记得缝被的大号针,是一分钱两根。你就给一根“大针”吧。麻烦你了。”
账算清了,老高除下眼睛,站在柜台边温雅地问:“你这个心算(肉算)这么好,是哪个教你的?你上过学么?”
我说老实话:“跟家里人学的。”
“家里什么人?”
“爷爷,老子,还有大伯。主要是跟老子。”
“你老子上过学?”
“小时上过,弟兄三个,数他能。命不好,三十不到,双眼都损了。”
“眼睛不亮,心里亮堂;肚算好,教这么一个能干姑娘。你就是他的眼睛。”
“姑娘,你姊妹几个?”
“一个兄弟三个妹妹。”
“平时,你当家?”
“家里事都得有个人做,学了做。推不掉。”
“本事是实练出来的,也靠自己悟性。”
又插进来一位同志,跟我爸差不多年纪,人家叫他老郑,专管买烟酒杂货的。他笑嘻嘻地说:“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家里三个公鸡猴子,一个也不听话。你认把我做干女儿吧。”
我看了他一眼,正面朝他说:“你不要说快活话吧。都说,生个姑娘,是家里三十年的晦气。”
一个买百货的同志也插嘴了。他个子很高,人家喊他老张,獐鸡高脚腿,拿他开玩笑。他自己说,“我叫福海,福如东海。”他对老郑说:“你要认干女儿,成,我来做干媒,先量几尺花布,做件好看的衣服。量!”
“那就等下个月发工资。供销社里的东西是公众的,多少眼睛瞪着呢,哪个敢动一根布纱条!”
老高说话了:“玩话归玩话。我跟你说真话。我问你,你多大了?多大的人,就当家!”
正说到热闹处,来了几个买货的,大家各自做生意,我也转身出门。那老高挥手说:“不出十天,有苏联的大花布到货,跟庄上姐妹们说说,抽空来望望!”
我听到了,却没有回话。心下谢他的好意,但我知道,我哪是穿大花布的身份!出门有件蓝士林的褂子穿,就是卡了姊妹的强了。
虽说耽误了点工夫,但是把账算清了,虽说只是一根大号缝被针,总归没吃亏!他们说话算数,我也不算小气,一笔明白账,我多开心。
事上巧事多。没过多日,我又上街,又遇到一件奇巧事。
那天一早,我又上了一趟供销社。事情办成,那几位还想跟我扯闲话,我匆匆忙忙脱身就走。上了庄南的小桥。无意中看见旱桥下,有一样东西。下去捡起来一看,是一小卷布,花纸包着,彩线扎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是从老高手里买的。一定是哪个上供销社的人,匆忙中掉下了。这会子,要是晓得了,还不知道有多着急呢。哪个的呢?哪知道呢?打这条路“上街”的人,有好几个庄子的呢,横堑庄,吴家厦,杨家庄,兴庄,楼子头,严庄,大吉垛,别的庄上的人,也可能打这而走呀,你知道是哪个庄子的?到哪个庄子去找他?到一个一个庄子去问,我现时没得这么多工夫。就给他撂在原地,让他自己来找。刚想丢下,又舍不得,要是被后来过路的人带走了,还不把原主急死?好不容易买到的布!这一叠布,少说也得花几十斤稻钱。这钱多难苦啊,不行!
不行,怎么说?有了。失主一定要回头找,找到临了,必定是还要找到合作社。我把它送回合作社,交给老高。老高一定记得买布的人样子,晓得详情。只要找到老高,这个失主就找到了。
我就赶紧回供销社。一进门,几个售货员都问:“你才走,怎么又回来了?这个急匆匆的样子?我们又把账算错啦?”
我没有多话,直接走到老高面前,悄悄把布卷给他看,问他:“你该记得买这个布的人吧。是哪儿的?你记识吗?”
老高不紧不慢笑呵呵地说:“你不要急。你问的是什么意思?”
我把详情告诉他。他微微一笑。又把衣料包扎细细看看,轻言细语说:“既然是你在半路上拾到的,就是你的外快呀。常言说:‘拾到,拾到,洋钱买到。你一不偷二没抢,是路上拾到的。当然归你呀!别人想拾,还拾不到呢。拿回去,就有新衣服穿了!”
我知道他是说玩笑话。就说:“我知道你肯定心里有底。是哪个粗心的,你不要怪他,他怕是又高兴,又忙,忙中有错。这会子还不知道有多急呢。你就等他找过来吧。我也忙。走了。”
我一转身,他就说:“你就不怕我私下归自己呀?这个姑娘!”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上供销社,我没有查问,也不要查问,肯定是找到原主了。从此他们这几位售货员跟我都客气,那老高说,这件事,要在过去说,叫“路不拾遗”,是善心做善事,难得。说他站店几十年,还真是头一回遇上。
我后来在高级社在大队分担一些职务,跟供销社也常有来往,要办的事,只要是合于章法的,都顺当。不合章法的事,我也不去找他们。有段时间什么东西都紧张,连大盐和火柴都按计划凭户口本供应,有人曾私下跟我说:“缺什么,你说,我们这点自主权还是有的。”我只是笑笑:“我们家人多,东西还扯得过来用,谢谢好心。”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有时,我也会带一点瓜呀菜的,新收的豆子,才巴的慈姑,给他们,他们就私下塞给我一点糖啊什么的。我家里上有爷爷,有身体单薄的父母,这点糖就能派上急用。那时都说:“三世修个粮站,七世修个供销社。”能到这两处做事,是前世修行积德来的,都羡慕得了不得。而在我看来,也不过就是这样。上计划了,就计划着用,挨脸擦地的“开一回后门”得些别人得不到的东西,用在手上,心里头其实并不快活,担心别人在身后捣你个鬼呢。我们姑娘人家,捣起鬼来,能有什么好话说?不承他们的情,就没有人背后捣歪嘴经,走路说话,都自在。每到供销社,见到这些熟人,也决没有什么不自在的。这么一过,顶难的“三年困难时期”也就过来了,身上也没有少一块皮一块肉,彼此还是都把对方当人看,当熟人看,客客气气。人在一世,不就是图个干净名声么。
但是,我毕竟倒了一回霉,不经意间栽了个筋斗。我被大会上定为阶级路线不清,职务撤消,县人大代表罢免,“臭”了。仍在厦子里种田。一有什么需要还是到邓家庄上供销社。那几位还留在社里的,对我还是那么客客气气。这使我尤其心里暖和。
那位高老爹有几回见了我,还压低了声音跟我说:“想开一点,你没有做错事,男方上代,纵说有什么说不清爽,那是他们的事。你是干净的。再说你还是在老家,还是在生产队干,靠工分吃饭,不当干部不丢人,手不干净,身上不干净,免不了被瞧不起,这才真丢人呢。”
婚后那段时间,熟人里头,特别是一起共过事,一处开过会,一锅里吃过饭的,见了面,不是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表示关心,就是别过脸,就是绕过路,哑言不罗嗦,一个生人。老高的几句话,虽是轻言小语,听起来却真切,见个人心。
秋收过后,我要做催生衣服了,挺着个肚子“上街”。老高就有事做了。他把几块叠得齐齐整整的零头布拿出来,拿一块说一句:“这块白布,做两件小褂子,合适。”“这个,做棉袄,够裁两件。”“这个,做棉裤,够做两条。一洗一换。”“这个,宽幅条子,做包被子,正够,能用到几个伢子。”他早就给我准备好了。这些“零头布”,按规矩,都少收布票,也少收钱。给我很大的方便,不少的便宜。我想,就是我亲娘老子站这个布店,也不见得想这么细心周备。他是早就把我这件事放在心里了。心里真过意不去。但是,又不好多说什么。彼此笑一笑,这事就过去了。
第二年,秧了,有蚊子了,我又“上街”,要给女儿做顶小小的蚊帐。老高把我迎过去了。低声说:“好些时不上街了。瘦些了。伢子啃奶,一张嘴吃饭,两副肠子消食,要想法吃点东西呢,小鱼小虾,个把鸡蛋,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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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个姑娘,是吧?姑娘,日后不用焦心思。”说着摇摇头。我震了一下,明白了。
“姑娘胖么?有时间,抱过来,让我也活活眼目。”
说话间,走过来一位老太太,看样子,就是个城里人。我一猜,就开口问:“这位大概是高奶奶吧。”老高笑了:“好眼法。”转脸跟她说:“这就是我常时跟你说的那个姑娘。替小毛娃买纱布做蚊帐呢。”
我赶紧笑脸相见,口称:“高奶奶。”夸说:“高奶奶好,高奶奶好精神。”
高奶奶高兴:“前世的缘分。怪不得老高常夸你呢。这帐子料,你丢我这里,我替你做。我有的是工夫,你也不要着急。三五天后,你有空了,就来拿。针线差些,包你不漏蚊子!”
我真巴不得有人帮忙,但是又真不好意思,怎么能这么劳动人家呢。老高说:“你让她做,是抬举她。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正想找点事消消遣呢。不瞒你说,我就一个儿子,孙子上小学了,她在家待腻了,跟货船下来散散心。散得很了,又心慌,想回城。才几天,就要走。这一来,你替我把个客留住了!”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当晚,我趁着星月,又上了一趟街,专为给高奶奶送点时鲜。那知这奶奶把两手一拍,说:“姑娘,你好心好意,我自当要领。但是你看看,老高他们是吃食堂的,我跟他沾光。这些时鲜,我吃不着啊!”
蚊帐做好了,和女儿的竹躺车正合适。高奶奶还特意给上了一副红布帐帘,鲜勃勃的,好看。那年我们队里八家来了八条龙,就我的女儿有这么一张龙床,可把一众妈妈羡慕煞了。她们羡慕,我就念好心的老高和高奶奶。
这顶帐子,睡了我三个孩子。我都让他们知道这是街上的高奶奶做的。这个奶奶是我“上街”认识的。
如今,我的孩子,大的已经做了外婆,外孙女睡在超市买来的小床上,床放在空调和空气净化器的卧室里,不用蚊帐了。外婆睡在有红色帐帘的小竹床上,远比同龄人舒坦的经历,她读到了,会是什么感觉呢?她会问外婆:“真有过这么回事么?”我的女儿我的儿还记得还说得周圆么?
应该记得的。这事过去五六十年了,我忘不掉;愈老反儿愈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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