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岭南，总算盼来些清冽的秋意。雨是不声张的，不像北国的秋雨那般泼辣响亮，倒像是戏散了，人走了，灯光暗下来时，那一缕幽幽的、无言的告别。落叶旋着，每一片都裹着数不清的黄昏；那蜷曲的、枯黄的脉络里，藏着的尽是光阴流转的故事。
我爱这样的早晨。天地初醒，泛着些微的寒气，雾霭淡淡地浮着，四下空寂。阳光来得迟疑，是那种温吞的、不刺眼的光。赶在上班前，我执意要去公园跑上一圈。不为别的，只为吐纳之间，能把胸中的浊气换一换，让心神像被水洗过一般，清亮、舒展，重新蓄满往前走的力气。草叶上栖着昨夜的雨珠，白白亮亮的，玲珑得像是不该属于这尘世的东西。树木的枝枝叶叶，有的已然憔悴，有的还固执地绿着，高高低低，疏疏密密，各自守着各自的模样，倒也安然。唯有那些鸟雀，是这静谧画幅里最活泼的笔触，带着不谙世事的欢腾。见此情景，心里便也生出几分善念，几分平和。
年轻时，总觉得秋天太过萧条，空气里弥漫的尽是荒凉与衰败的气味。因而那时节，感叹总多过真实的体会，是硬要挤出些愁绪来的。如今到了中年，反倒在这沉静、自在、甚至有些莽莽苍苍的秋意里，寻到了契合。人世间的事，总是太拥挤了，便总想着，要在心里腾挪出一小块空地，好安放那个偶尔想要出走的灵魂。
午后的阳光，是阔绰而温暖的，它将尘世万物，连同渺小的我，一并拥在怀里。这算是偷来的浮生半日闲了。花草与我，无一例外，都沉醉于这片刻的恩泽。暮秋便是如此了。思绪可以飘得很远，越过明亮的窗，越过千山万水。我偏爱那份空旷，爱那野性的、带着清晰凉意的风吹拂肌肤的感觉；也爱那清澈见底的山溪，从脚下叮咚而过，从容不迫地奔向远方。
这个时节，三角梅是顶惹眼的。常常是看不见叶子的，只见那五彩斑斓的花，细细密密，泼辣辣地开满一树。粉的如霞，黄的似锦，红的像火。我常想，这花的骨子里，大约是住着风的，天生就有一股子不肯安分的野性。即便此刻被囿于一方庭院，它的心性，却从未被驯服。
有时，也会没来由地想起过去。想起那些天真的岁月，那些一笔一画写就的信笺，那些简单而纯粹的欢喜。也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这时代走得太快，总觉着一个猝不及防，便丢掉了许多东西。岁月是从不饶人的，时光也快，转眼竟是十一月了，一年，眼看着又要走到头。许多事还没想好如何开始，便得催促自己，该抓紧了。
与其空自叹息、遗憾、嗟怨，不如就在眼下这泥沙俱下的生活里，极尽所能地，打捞起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诗意。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安坐在暮秋的阳光里，喝喝茶，写写字。忽然间便觉得，人间世事，仿佛都可以原谅了。
大约每个人都盼望有这样全然放松的时刻罢，只是方式各有不同。有人爱运动，有人乐在牌局，而我，只需寻一个安静的角落，给自己悄然“充上电”。电量满格，方有那心力与定力，去重新开启生活的百宝箱。或许，真的该去尝试一下。这世上，本也没什么不可能。人该怎样活着，终归要由自己来决定。
天空，依旧是那般霸道而爽朗的蓝，带着股不容分说的空旷。阳光也慵懒气十足。是的，慵懒。仿佛唯有这般情态，才配得上这意味深长的暮秋，以及那即将到来的、漫长而苍茫的冬季。天地仿佛在寒暖的交锋中凝滞了，默默地积蓄着一种力量，那是一种足以让时间重新开始流淌的、看不见的暗涌。
有人说，秋季适合缓慢地讲述一些带着遗憾的故事，再用释然，将那遗憾缓慢而持久地剥离。让所有隐痛彻底暴露，让眼泪肆意流淌，也让那日渐枯萎的灵魂，在彻底的荒芜里，重新学会呼吸。于是，我学着做一个旁观者，看万物的生长与陨灭，写下一些看似温暖的句子，作为隐喻，好让某些离别，显得稍许轻盈。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最后一缕天光，正从山林间悄然褪去，一如那些曾为我短暂停留，最终却振翅远飞的鸟群。此刻，我静静地站着，学着，向这个秋日，好好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