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有个北苑村,村子西南角有户人家,当家的老头大约六七十岁,走路带风,落脚生根,人送外号老古怪。
老古怪这一辈子办过多少古怪事谁也说不清,最古怪的当属他为女儿相亲。
村里人茶余饭后扯闲片儿,扯完诸葛亮哭死周瑜牛郎偷走织女的白纱裙,话题常常就拐到老古怪给女儿相亲这桩趣事上来。
话说老古怪膝前没儿,老婆一拉溜给他生了四个闺女。这事儿要是摊在别人头上那一定灰了脸,因为在当地人眼里,如果哪家没有生下儿子,即使女儿再多也是“老绝户”,人前人后矮三分,似乎前辈子做下了什么缺德事儿。
可老古怪倒没觉得啥,四个女儿个顶个都是他的心尖子。
女儿的名字自然全是老古怪起的,水歌、荷歌、莲歌、藕歌——我们当地称呼人名非常有特点,重音往往全落在前一字上,后字倒像个缀儿轻轻带过去,老古怪给每一个闺女起的名字都鲜格铮铮水格嫩嫩,叫一声让人心里能柔软上小半天儿。
一晃眼功夫闺女长大了,说媒的简直踏破门槛排起了长队。
你别说,老古怪虽然性子怪,可养的闺女个顶个眉眼清秀唇红齿白赛仙女儿,再加上手巧心灵眼皮子活,人都说这样的闺女娶进门肯定旺家旺夫旺三辈。
“这老古怪不知又会生出啥事儿,不信咱骑着驴子看唱本,走着瞧……”人们私下里议论,睁大了眼睛攒好劲瞧热闹。
这老古怪原本在生产队里当队长,每年分粮食,他队里的社员家家都能比别的队里多分那么十几斤,因此老古怪很有威信。传言公社领导相中了他,很可能不久就会调到公社去当官。谁想到一次公社领导带着人马下村估产吃公饭,大队让各生产队长陪客吃饭时他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当着众人面摔了人家领导的饭碗子。
里面的细节有太多版本,不同人描述便往往生出不同的精彩。可不论大家怎么编,有一句话大家都从来没有变过一个字:“你当官不吃人粮食。你不让老百姓吃上饭,我先摔了你的饭碗子!”
老古怪当官的事当然没了下文,连带着撸去了队长名分。这件事充满了太多的传奇,更坐实了他“老古怪”名头,整个北苑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老古怪给自己的闺女相亲自然很上心。
当地人相亲很有一套讲究。从媒人上门搭线到男女双方见面,中间隔着两步程序,“明相”“暗打听”。
“明相”相的是家底厚实不厚实,“暗打听”打听的是这家人的人性和人缘。
如果老一辈人觉得对哪家有意,便带人去男方家看一看情况,看看屋子和院子,瞧一瞧家底,说谓家底,其实也就是看看屋里有啥子像样家具,床头排着几只瓮,瓮里有没有面和米,看一看床上铺盖整齐不整齐——其实相亲之前男方早有准备,媒人早就通风报了信。
一般人相亲也就看看屋子新不新,如果男方不只一个儿先得问清这屋子属于谁。进了屋看看摆设几大件,不外乎八仙桌子木条几,条几上摆着座钟或者几个酒瓶子,然后掀开瓮盖摸一摸,摸摸瓮里是不是有粮食……
老古怪全不看这些。
他进院看鸡窝,出院找猪圈。
他否的第一家就是猪圈里没有猪,老古怪嘟囔:“庄稼人不喂猪,一看就不会过日子,不像正经庄户人!”
第二家嫌人家鸡窝子小:“就这窝子能养鸡还是养鸽子?不喂鸡不喂鸭院子里没点活泛气儿!”
老古怪相的第三家倒是有猪也有鸡,圈里肥猪在哼哼,院里鸡鸭在扑腾,谁想到老古怪一折身进了人家厕所,转身出来便摇头,嫌主家过日子不利索,就是过个金山银山也不能把闺女嫁给这户人。
人们风传老古怪作妖,女儿再好也只是个庄稼人,他这样挑来挑去倒像选驸马,难不成还真把自己闺女当成金枝玉叶儿。
媒人也摇头撇嘴,忍不住偷偷骂一声“老古怪”。
可老古怪根本不在乎,他依然一家家地相。
曾有那么一家大家相得都中意,可就是卡在老古怪这里。
千锤子打鼓一锤子定音,那定音锤当然在老古怪手里。
众人便问哪里相不中,老古怪鼻孔里哼一声:“别的都还好,可他饭屋里(厨房)柴禾竟然堵了灶膛门,一看就知这当娘们的腌臜货,成了这门亲,以后谁敢吃她做的饭,膈应哩!”
众人便不再言语,心里可惜了一桩好亲事。
最后水歌的亲事终于定了下来,院不大,老屋子,虽然要鸡有鸡要鸭有鸭猪也在圈里,可人们都觉得比不上前面那几家。
然而老古怪拍了板,换了手绢定了亲。隔了一年水歌便吹吹打打嫁过去,生儿育女过日子。
我一直想知道老古怪到底相中了啥,可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谜底。
前几天回老家我偶遇水歌,她已经是当上姥姥的人。日子过得很红火,眉眼里透着滋润。
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的相亲。
“水歌姑,当年四爷爷相亲到底相中了什么?”
水歌被我问的一愣,转眼便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别提了!你那个四爷爷相来相去相中了啥?他一眼就相中了人家的粪坑,说人家粪坑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一看就像过日子人!”
注:在老家我这代人小的时候,家家院子里几乎都挖有一个粪坑,用来攒粪积肥上庄稼。圈粪(猪圈)、大粪(厕所)和绿肥可是庄稼人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