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股微甜的清香伴着暖风从窗外悄无声息地弥散进教室。这清香仿佛一剂清醒药，吹散了坐在窗边歪着头，托着腮的李梦遥的飘飞的思绪。
转个方向，面向窗外，一串串纯白的洋槐花映入眼帘。纤尘不染的花朵仿佛串串白色的风铃挂满绿色的枝头，随风摇曳。虽无悦耳的铃声，但却香气撩人。
浅浅的笑意在梦遥的唇上悄然荡漾。沁人的香气再次袭来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纯洁的洋槐花在树上自由地翻飞，慢慢地她又脱离了枝头，飞上了天空，想要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哇！多么自由自在，也没有烦心事的牵拌。她唇上的笑意更深了。
虽无人在意，但此时的李梦遥却美成了一幅画，仿佛从某幅古画中走出的仙意袂然的仕女，又仿佛误入人间的天使。梦遥是个美人胚子，这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只有十四岁。白皙细腻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瓷器，微微泛着光亮。自成柳叶形的双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水，目光流转时，让人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明眸善睐。只是那深眸中却栖息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愁绪，但却为她平添了一分哀婉动人的气质。
“接下来这一步呢，我们会用到一个什么公式啊？”数学老师在台上热情而投入地讲解着例题，只有这时，她那张刻板的脸上才会显现出生气。
“平方差公式。”教室里响起节奏不一的回答。
“好的。我找一个同学来说一下平方差公式，这是我们上节课学习的内容。”数学老师犀利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她总是借这种时机突袭上课开小差的学生。目标很快就锁定了。
“李梦遥！”严肃而又带着不满与挑衅的声音在教室里想起。这对学生而言是一种熟悉的讯号，因为，接下来极有可能就是冷嘲热讽地批评，除非给出正确答案。
有几个同学已经幸灾乐祸地把目光转向了梦遥。而梦遥却还在梦幻中飘飞，全然不知。几个调皮的男生挤眉弄眼地吃吃发笑。
“李梦遥！”严厉与不满的声调又加剧了几分。
“梦遥，梦遥！”同桌用手肘碰了碰她。梦遥如梦初醒，赶紧站了起来。她迷茫地看着老师，又看了看黑板。
“发什么呆呢？还是想到什么好事了，那么投入！”“哈哈哈……”老师的挖苦掀起哄笑的浪潮。
“整天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清醒！站起来就像个木头疙瘩！”
……
李梦遥低着头木然地站着。一米六五的高挑身材没有让她鹤立鸡群，而是无地自容。老师们都以为她是无言的对抗，甚至是个老油条，可是谁也不知道，每一次挖苦、呵斥与批评的背后都会有少女深夜痛苦的泪水。她多么希望有个聪明的脑袋，但是那些图形、公式似乎永远和她玩捉迷藏。
2.
“和了！哈哈哈……”
还没进门就听见母亲麻将桌上的欢呼声。一定是父亲寄来了她和弟弟的生活费。父亲和母亲离婚后，他们母子三人基本上就靠父亲每月给的2000元生活费勉强度日。父亲寄钱的日子也是母亲重上麻将桌的日子。因此，本就拮据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
母亲赵彩霞爱唱、爱跳、爱麻将，正因为如此，父亲李仁良才和她离了婚。离婚时，李仁良也想要一双儿女，但是没有争过赵彩霞。赵彩霞在面对子女的问题上第一次显得那么理直气壮、据理力争、丝毫不让。与她平日里对待子女的散漫与不耐烦的态度迥然不同。因为她知道，只要孩子在身边，就可以从前夫那里拿到钱。
离婚前很少出去工作的赵彩霞，现在几乎不再工作了。她没有谋生的能力与技能，工资少的她又不屑一顾。刚离婚时，她一心想找个经济条件好的男人作为生活依靠，可是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与几个男人同居一段时间后，都不欢而散。
“遥遥回来啦！”开理发店的王阿姨笑眯眯地说。
“哎呀，遥遥越长越水灵了，都是大姑娘了。”
“是啊，赵姐好福气啊，女儿是个大美女啊，以后要享女儿福的。”
……
大家三言两语地说着，赵彩霞听得心里乐滋滋的。是啊，多希望可以像别人说的那样，以后享到子女的福，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多大的福气了。想到这里，一丝悲凉爬上了心头。紧巴巴的、入不敷出的日子真的是过够了，让人烦躁，什么时候可以过得随心所欲一些。
“是啊，有个女儿好啊。现在女孩子结婚都要好大一笔彩礼啊！”
“对对对，我们这个小地方没有六万六都不行的。”
“六万六，你说的是几年前的价格吧，现在都是十万零一千，万里挑一嘛。”
“哇！彩礼要那么多啊！”赵彩霞吃了一惊，虽然她在脸上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但却在心里惊得目瞪口呆。
“所以说，你是有福的嘛！女儿那么漂亮！”
“她还小呢。”赵彩霞吃吃地笑着，心里着实乐开了花，异样的希望在她心里升起。
梦遥双手抱膝，靠在床头。那尖刻的挖苦声又回荡在脑海，那严厉的面孔，不断喷射出伤人话语的干枯的双唇也浮现眼前。在老师的眼里她一定是个无药可救、不知羞耻的人，她难过得闭上了眼睛，一行热泪滚落而下。
“遥遥！”母亲推门而入。梦遥赶紧转过头，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母亲总是这样，从不敲门就进入别人房间，梦遥很反感。
“什么事？”梦遥头也没抬，既是因为对母亲的嫌恶，也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你们老师打电话了，说你上课不认真听讲。”赵彩霞淡淡地说，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与往日的责骂与怨恨大相径庭，完全出乎梦遥的意料。她惊诧又感激地抬头看向母亲。多少次，母亲接到学校的电话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责骂，言语的杀伤力比老师有过之而无不及，让她的心上又多出一道伤口。其实那时的她是多么渴望一句温言软语。
“遥遥，你还想上学吗？”母亲温和得异常。梦遥心里流过一股暖流，也许平时我都错怪母亲了吧。
“想。”梦遥没有说实话。对于这个问题她是矛盾的，校园里有自己的好朋友，有太多开心的时光，还有她喜欢的语文课和语文老师。但是也有让她感到枯燥、压抑和恐惧的课程，特别是那些无形的伤害。
“哦。”赵彩霞若有所思，似乎有些失望。
“想上就好好上吧，上课要认真听讲！”
“嗯，我知道了，妈。”
3.
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梦遥甜甜地笑了。穿上新买的白色连衣裙，她美得像个小仙子。
母亲说今天带他们去表舅家，特意把梦遥装扮了一番，说女孩子大了，出门要讲究，不然让人看笑话。
其实，让梦遥开心的是新衣服和母亲的好心情。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虽然她从不提及，因为她知道家里的情况，但是已进入青春期的少女是极其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至于所谓的表舅，她根本不在意，因为完全是个陌生人，从来没有过来往，据说还住在郊区，不知道母亲怎么突然要去看他。
“这就是遥遥啊，快坐，快坐！”一位五十几岁的夫妇热情地招呼着梦遥一家，端茶倒水，忙前忙后，脸上笑开了花。还有一位栓子哥，总是冲着梦遥笑，让她吃东西。
中午，他们去了县城里最好的饭店。赵彩霞格外地开心。在众人的推让下，她平生第一次行使了随心所欲地权力。她点了平时从不会去奢望的菜肴。只要考虑自己的喜好，金钱被抛弃在考虑的范围之外，这种感觉太好了。原来，随心所欲是这么地痛快、舒畅！她有一种如在云端的感觉。她希望这种感觉永远不要离开她的生活。
临走时，表舅妈把赵彩霞拉进里屋，过了好一会才出来。赵彩霞出来时喜气洋洋、满面荣光，嘴巴都快咧到了耳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满足与开心的气息。梦遥惊讶而迷惑地看着母亲，记忆中母亲从未如此。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母亲如此开心呢？当她盯着母亲的时候，另外一束目光也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上，仿佛锁定目标的探照灯。但当赵彩霞偶然撞上梦遥的目光，却忙不迭地躲闪开了。母亲实在是太奇怪了。
但是梦遥很快就抛开了这些，因为今天的确过得很愉快，这种愉快的经历在她的生活中微乎其微，而此刻她意识到她对热情的氛围与快乐的感受是多么地渴望，哪怕来自素不相识的人。
从表舅家回来后的那段日子，赵彩霞每天都很开心，往日一点就着的、整日抱怨的坏脾气似乎消失不见了。尤其是对梦遥，态度真的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母女俩都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与此同时，母亲的电话也多了起来。
“……什么钱？相亲不成还有退见面礼的，没听说过！……”一天夜里，梦遥迷迷糊糊地听到母亲在隔壁的电话声，但是不久她又睡着了。
“妈，昨晚谁打电话？”早上起床，梦遥问赵彩霞。
“没有呀？我昨晚很早就睡了。”赵彩霞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似乎极力掩饰什么。
“我怎么好像听到你在说话呢？”梦遥有些狐疑。
“肯定是你听错了。”说着，赵彩霞走进厨房，不再搭理梦遥。
之后的几天，赵彩霞总是忧心忡忡，但生活依旧风平浪静。
4.
母亲的亲戚朋友突然多了起来，每天几乎都有电话，还常常出门。偶尔也会带她一起出门。母女俩的关系融洽了很多，梦遥也喜欢跟母亲一块出门，每次出门，梦遥都能如愿穿上心仪的新衣服。而且母亲的朋友们都清一色地热情友善，对她称赞不已。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总感到有些异样，母亲似乎也对她隐瞒了什么。然而，愉快的心情很快就将这小小的疑虑冲刷干净。
母亲留连麻将桌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不再局限于父亲打款的日子。
“彩霞现在的日子好多了。”
“多亏了女儿吧？”
“我早就说过，赵姐要享女儿福的。”
……
这样的话语时常从麻将桌上传出，梦遥充满了疑惑，但是她总是甩甩头，不愿相信那是真的，更不愿相信母亲是那样的人。
……
坐在梦遥前面的王若萱斜睨着梦遥，一袭白裙的梦遥超凡脱俗，宛如一株幽谷百合，散发着淡淡的芬芳，在校园里走动时，总是招来众多钦羡的目光，当然也难免嫉意。看见梦遥在位子上坐下，王若萱将自己的钢笔使劲甩了甩，一串黑点立刻呈现在白色裙摆上，并且随着细白棉布慢慢扩散，逐渐变成了一个不小的黑色墨团。
“哎呀！我的裙子！”梦遥惊呼。
“怎么啦？”王若萱装作不知情地扭过头来。
“你墨水甩我身上啦！”梦遥怨道。
“对不起，我又不是故意的。”王若萱见梦遥抱怨，没好气地说。
“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了。”梦遥又气又急，白了王若萱一眼。
“洗不干净我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还不是骗男人的钱买的。要不然，你们家买得起吗？”王若萱咕哝着。
“骗钱？”
“骗男人的钱？！”
“怎么回事啊？”
“真的假的？”
“难怪她最近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
围观的同学因为王若萱的一句话立刻骚动起来。
“你胡说什么？谁骗人钱了？”梦遥被激怒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我说得不对吗？你妈不就是整天带着你在外面相亲骗男人的钱嘛！”王若萱故意提高了嗓门，挑衅而轻蔑地看着梦遥。
“你胡说八道，我才没有呢！”
“我们那栋楼的人都知道，你妈亲口说的！”
梦遥突然脸红了，她有些心虚了，那个疑团在心中冒了出来。
……
放学了，梦遥的脸依然火辣辣的。她低着头走着，她没有勇气抬头，她感觉全校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异样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
回到家里，她扑倒在床上，埋头痛哭。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屈辱。
“怎么了？遥遥！”赵彩霞闻声赶来，惊诧不已，从没见女儿如此难过。
“你每次带我出门是不是去相亲骗男人的钱？”梦遥哽咽而愤怒地质问。
赵彩霞突然怔住了，有些慌张和不知所措，仿佛做贼被人抓了现行。
“是不是啊！”梦遥有些疯狂地咆哮，她的心里有了答案。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个骗子！”梦遥涕泪横流，大声哭喊。少女敏感的自尊心被亲人的欺骗、愚弄和同学的嘲笑给粉碎了。
“我也是没办法呀，你爸爸给的那点钱哪够用啊，你们姐弟俩都要上学……”
“出去！”梦遥不愿听母亲解释，她知道母亲的品性，不愿听她为自己找借口。
5.
下课了，梦遥趴在桌上，她哪儿也不想去，走到哪里都有异样的目光投向她。在她看来，那不是目光，而是一支支射向她的利箭，她的全身上下都是这种箭，鲜血淋漓，伤痕累累。还有那些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它们像讨厌的苍蝇一样，走到哪跟到哪，挥之不去。更有些可恶的男生在班上看似无意地说着“相亲、相亲”，而后神秘兮兮地坏笑。
现在，梦遥倒是渴望上课，只有上课的时候才不会有人注意她，她才可以喘口气，回归自我。
可是，她上课走神的情况更严重了，几乎没有一节课能从头听到尾，被老师批评、斥责的情况每天都有。老师布置的作业，她不是忘了做就是错误连篇。
期末考试没有一科及格的，数学几乎交了白卷。
“你的成绩下滑得太厉害了！怎么回事？难道真的像大家说的，你的心已经不在学校里了？……”班主任后面说的话梦遥都没有听到了。
梦遥愤恨不已，又羞愧难当，家里和学校成了她最厌恶的地方，但又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她快要窒息了。
“我不想上学了。”
“想清楚了？妈可是支持你上学的。”
梦遥就这样辍学了。她终日在家里无所事事，烦闷不已。
家里不久又开始出现了经济危机。没有可供随意消费的闲钱与麻将桌上的乐趣，母亲的坏脾气与怨妇形象又重新回来了，经常吵吵嚷嚷，怨声载道，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梦遥不管问她要钱买什么都会招来一整天的抱怨。
梦遥很难过，不禁怀念起那段母亲开心，家里气氛融洽的日子。那晚，梦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妈，还有相亲的机会吗？”第二天，梦遥向母亲开了口。她双眼红肿，面色苍白，眼角似有泪痕，但却一脸坚定。
6.
母亲的电话又成了热线。家里的气氛又好了起来。
对于梦遥的要求，赵彩霞有求必应。梦遥也有了经济自主权，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金钱能够给绝大多数平庸的人带来满足感。对于成年人如此，孩子也不例外。
校园里的李梦遥逐渐远去。现在的梦遥每天穿着新款潮装，戴着昂贵的首饰，俨然一个摩登女郎。之前的同学见到她要么直接一副艳羡的表情，要么表面轻蔑而内心羡慕，梦遥一眼便能看穿。这让梦遥感觉到空前的满足与自信。母亲说得对，钱是最重要的，有了钱别人就会高看你一眼。
苦闷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逃之夭夭。以前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也都被金钱填补得平平整整。赞美、盛情款待、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这一切多么美好。梦遥沉浸其中，尽情地享受。她无暇顾及别的，她幼小的心灵也不会让她有深远地思虑。她还小，是一株幼苗，需要塑造，能否健康茁壮成长，就要看她的引路人了。
唯一让梦遥烦恼的就是，母亲给她介绍的人太多了，往往每天要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她每天不是“我在旅游”，就是“我在亲戚家呢！”。总要绞尽脑汁，谎话连篇，生怕漏出马脚，太累了。可是当母亲告诉她最近的收入情况时，梦遥也不禁热血沸腾：最近的几笔彩礼让她们有了五十万的收入。母亲说很快他们就可以住新房了，将来还要住别墅呢！母亲笑成了一朵花，连声说梦遥是她的宝贝，全靠女儿，她才过上了几天好日子。听了母亲的话，梦遥似乎有了一种使命感，并且为自己把这个使命完成得很好而得意。
7.
公园里黄叶铺地，红枫似火，金风习习。梦遥与一名男子比肩而行。走了一段，两人在一条蔽于林荫的长凳上坐下，男子揽住梦遥，然后伺机将手向梦遥的衣服里探去。梦遥立刻推开。
“不要这样嘛。”
“都快结婚了，怕什么嘛！”
“我是比较传统的人。”梦遥说着佯装羞涩地低下了头，顺手把包放在了两人之间。那只特大的包是母亲专门为她准备的。母亲教给她的她现在都已运用娴熟，而且知道相机行事、巧妙应付。
“叮咚！”梦遥的手机响了，她心里一惊。
“叮咚！”又响了一下，一抹不自然的神色掠过梦遥白皙的面庞，她知道一定是另一个男人的信息。
“我口渴了。”男子刚要问她为什么不看看谁的信息，梦遥抢先开口了。男子不解地看了梦遥一眼，不情愿地去买饮料了，半途中又回顾了两次，发现梦遥正埋首手机。
吃完一支冷饮，梦遥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拿起包要去厕所。
“我看着包就行了，拿着多不方便啊。”
梦遥放下了包。
男子在梦遥的手机上发现了另外三个与梦遥订婚的男人，他向他们发出了好友申请。
8.
“梦幻庄园可是咱们县城最好的楼盘，今天咱娘俩去好好挑一挑。总算不用再租房子了。”赵彩霞两眼熠熠发光，喜形于色。
“是啊，这个权力交给妈，妈随心所欲，挑自己最满意的。”梦遥不无得意。
“呵呵，多亏了我有个好女儿，你是妈的宝贝！”
母女两人打扮得光鲜靓丽地出门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车的鸣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