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者其恭

              钓者其恭

                田采水

      三千多年前,古往今来最著名的钓者就出现了,他叫姜子牙。他在渭水钓鱼,用的是直钩,而且离水三尺高,嘴里不停的唠叨:“快上钩呀上钩,愿意上钩的快上钩!”用这种奇特的钓鱼方法,他要钓的不是鱼,而是周文王。周文王果然觉得他是个奇人,于是主动和他交谈,发现是个奇才,招入账下。后来姜子牙果然帮助文王和文王的儿子推翻商纣王的统治,建立了周朝。钓鱼是姜子牙为接近周文王想出来的方法,钓鱼时他包藏着政治谋划和人生企图,根本目标并不是鱼,因此姜子牙是个不纯粹的钓者。记得非常清楚,我是从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开始钓鱼的,那年我研究生梦碎,文学梦碎,仅有一个农村中学教师的身份支撑着生活。我没有政治才能因而也没有政治抱负,我没有做企业的资本因而也没有做企业家的奢望,觉得自己只有老老实实做中学老师的命,只能在三尺讲台上沾着粉笔灰穷其一生。然而又有些不甘,有些不服,有些无聊,纷乱的思绪亟需指向,空虚的心灵亟需填充。有一天我听到了本校一个退休老师的笑话。这个老师和另外一个老师去离学校五公里远的水库钓鱼,回家时天太晚,高度近视的他迷了路,结果在水库边的山上喂了一夜的蚊子,害得家人和同事走了一夜的山路也没有找到,第二天独自到家时,网蔸里鱼早已发臭,只得倒掉。听了笑话,我的笑声未断,猛然脑洞大开,我也可以钓鱼,我为什么不去钓鱼?钓鱼可以尽览早晚山色的明暗变化,可以静听溪流经年的高低吟唱,可以穿行山径做一个仁者,可以坐拥波澜做一个智者,可以放空平庸工作的烦扰,可以丰富清贫生活的乏味。我要钓鱼,放弃世俗的太多欲望,做个别无奢求的钓鱼人,不想此后整整二十年,我一直痴迷于钓鱼。那时我崇尚的是钓鱼人一句自嘲式名言所描绘的生活方式:我不是在钓鱼,就是在去钓鱼的路上。

                    一

        三十年前第一次钓抛竿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还让我心悸。这之前我听说有一个外地人用抛竿钓到了很多条大草鱼大鲤鱼,他用的是一团藏在口袋里的灰黑色的饵料,饵料软软的黏黏的香香的,他几乎每一钩饵料都能钓一条大鱼,他很小气,别说与人分享,想看看他的饵料都不给,引得满水库的本地钓鱼人羡慕嫉妒恨,只想揍他一顿。父亲生前也会钓鱼,有两根用竹子做的海竿,其中一根还是佛肚竹的,被我找出来了。饵料我也想出办法来了,糯米浸泡一晚,再一蒸,裹上油菜饼粉,香软黏全都具备。那是仲秋的一个星期天,一大早,清风送爽,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水库。这天钓鱼人奇少,目光所及之处,仅有我一人。老式的抛竿,要借助鱼竿把饵抛远是个技术活,我还不会。找到一个老钓位,我用手把饵丢出去大概十几米远的水里,然后又新奇又期盼又怀疑的守着两根鱼竿。水面波光粼粼,水色碧绿似玉,阳光明媚,蓝天如洗,我却迷迷蒙蒙。突然,我看见插着的佛肚竹鱼竿缓缓倒向水面,鱼线绷得笔直,我还楞着以为鱼竿插得不够深。倾倒的鱼竿立刻又停住,我才意识到是鱼咬了钩拉倒了鱼竿,我赶紧抓着鱼竿等鱼再拉,但再无反应。我很不解,知道只要鱼咬钩拉线,绕线轮就会转动,可是鱼拉得杆子都倒了,绕线轮却纹丝未动。仔细一检查,才发现鱼线在一个溜线环上绕死了,鱼线无法溜动,绕线轮怎么会转?能把竿子拉倒的鱼,会有多大?我气得跺脚。这一次虽然跑了鱼,却激发了我更大的希望,自制的鱼饵可以钓到大鱼,我有的是机会!我信心百倍抛饵插杆,做好每一个细节,又仔细检查一遍,全神贯注的看着鱼竿,但是直到中午,再无半点动静,我的信心迅速消耗,希望大减。忍耐不住,我收拾东西换了一个水位更深水面更大的钓位。不久,只见一根鱼线渐渐被拉直,然后绕线轮开始慢慢转动,我右手抓住鱼竿左手按住绕线轮用力一扬,水下的重量通过滋滋作响的尼龙线立刻传导到手上,我钓到大鱼了!我立刻全身发热发紧,脑袋发蒙,眼前的世界消失了,内心的一切忘却了,只剩下手中的鱼竿和紧绷的尼龙线连系着的鱼。我知道不能生拉硬拽,要慢慢溜鱼,我轻轻的慢慢的转着绕线轮,感知到鱼在挣扎,只要鱼稍微用力,我就放线,有一次鱼拉得太重,我放线太松,多余的一团线掉落在地,我只得一只手撑着鱼竿,一只手解线,幸好解开了。这时,另一根抛竿的绕线轮吱吱作响,快速的转动着,鱼又咬钩了,我无奈的看着,松不开手。最后这根鱼竿的线全部被鱼拉完,绕线轮啪嗒一声,鱼竿抖动几下,再无动静,我知道鱼脱钩跑了。我安慰自己,只要把手中的这一条拉上岸就够了。我紧紧的抓住鱼竿,小心转着轮子,鱼终于露出水面。这是一条草鱼,大概五、六斤,圆滚滚的流线型的体型就像一艘小小的潜水艇,草灰色的身子灵动的镶嵌在碧绿的水中。我们对视了一眼,它一转身,又朝深水处游去,绕线轮一紧,我赶紧放线。这时,我发觉自己全身发抖,呼吸急促,双腿发软,几乎握不住鱼竿。看见这么大这么漂亮的鱼,我太想把它拉上岸,但我毫无经验,毫无办法,我的愿望太迫切,目标伸手可及,可就是实现不了。鱼又一次被拉出水面,我再一次看见它草灰色的圆滚滚的身子,看见它吐了两口水,又一头扎进深水里。我完全麻木了,懵懂了,我似乎和周围融为一体,和鱼竿,和水,和鱼融为一体,我消失了。鱼拉着线,我放着线,鱼不拉线,我收着线,我们似在斗智斗勇,又似在倾心交流。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只见太阳西斜,树木长长的影子遮了过来。终于来了两个二十来岁的钓鱼的小伙子,我像盼来了救星,等走近看见他们扛着长长的鱼竿,知道他们不是钓抛竿的,我失望了。小伙子看见我拉出水面的鱼后,惊叫起来。我问他们会不会钓抛竿,他们说不会,但是他们看见过别人怎么钓大鱼,他们说不能老是让鱼游来游去,要用力把鱼拉到岸边,用抄网把鱼提上岸。抄网我没有,我只能用力把鱼拉到岸边,想用手把鱼抱上岸。我右手高举着鱼竿,左手去抱鱼,手刚碰到,鱼一个翻身,溅起一团水花,鱼线啪的一声断了,鱼尾巴一摆,钻进了水里。

      我的心一空,无望的看着水面,已经看不见鱼的影子,甚至也看不见波纹,水没有记忆,鱼也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它们现在都恢复了正常,只有我还沉浸在过往中不能自拔。我又似乎解脱了,以我的技术和渔具,今天的三条大鱼必定会争脱,我的失败早已注定。那么我就一无所获吗?也不,忘我状态不是一种极难有的精神境界吗?我从未这么长时间的获得过这种状态。

      此后几天,我淹头搭脑,提不起精神,心里空落落的,像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三十年之后,我遇到一个装了心脏支架在看人钓鱼的熟人,他说他的医嘱上特别写着:不能钓鱼。我真佩服医生细致入微的专业水平,我不知道医嘱是有明文条例呢,还是医生是个老资格的钓者,对需要注意心脏健康的人,这条医嘱非写不可。熟人抱怨说:钓鱼轻松愉快的事,怎么会伤着心脏呢?我问他钓过鱼没有,他说以前从没有钓过,就是因为装了支架后,想钓钓鱼休闲休闲,养养身体。我劝他一定要听医生的话,钓鱼很可能会伤害心脏。然后把我第一次钓大鱼的经过和体会告诉他,他惊讶的瞪大眼睛说:还有这样的事?

      第一次夜钓是在我钓鱼的第二年的暑假期间。会钓鱼了就有钓友,有钓友就有信息交流,就有经验分享。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从钓友那里,我学到了制作钓大鱼饵料的普遍而且更好的方法,还知道了夏天的夜晚是钓大鱼的黄金时间。一个姓易的年龄相当的同事和我成了夜钓钓友,他退了休的父亲是一个老资格的钓手。那时还没有夜光漂、头灯之类的夜钓渔具,夜钓一定用抛竿。我的两根抛竿,佛肚竹的还在,另一根朽了,打定去夜钓的主意时,我只剩一根抛竿。小镇上没有现成的抛竿卖,但有金属的绕线轮。要即时赶制完整的抛竿来不及,我取了一尺来长的竹稍,安上金属绕线轮,只绑了一个用铁丝弯的溜线圈,一根古怪的应急的抛竿就有了。我和易同事在黄昏时赶到水库,赶路时,我脚一滑,一小袋做窝料的油菜饼碎块浸湿了。找好钓点,把钓饵抛进水里,油菜饼碎块因为吸了水,散成了渣,只能一把一把撒,用尽全身力气也撒不了多远。那晚没有月亮,满天星星,山浸在水里,水窝在山中,晚风阵阵,虫鸣如吟,水库的夜晚自在静谧。我刚开始的热切的期盼和躁动的等待,慢慢被抚平,渐渐被消融,成了山水一色的水库夜景的一个小点。八点钟左右,应急鱼竿的银灰色的绕线轮刚开始慢慢转动,我抓住一提,一条一斤左右的鲤鱼蹦跳着上了岸。没过多久,还是这根鱼竿,过程完全一样,又钓到一条同样大小的鲤鱼。又等待了个把小时,银灰色绕线轮第三次开始转动,我一提,很重,转轮时却很轻,我以为鱼脱钩了,再转又很重,鱼仍在。我已经有了钓大鱼的经验,掌握着不大不小的力度转着绕线轮,不久,鱼露出水面,这是条一米左右的大草鱼,就着朦胧的夜色我看见了它小船似的身子,但没看清它的眼睛。它一转身钻进深处,带着我加给它的负重足足游了十几分钟,我又一次把它拉出水面,它倔强的再一次逃远,又游了五、六分钟。第三次把它拉出水面时,它似乎不太挣扎,我把它拉到浅水处,右手扯着鱼线,丢掉鱼竿,趟进水里,左手去抱鱼,刚碰到鱼身,鱼猛的一弹,浪花四溅,尼龙线一勒,似乎切进了手指,接着一松,鱼,跑了。我踉跄着上了岸,按着胸口喘气,全身几乎湿透。同伴唉声连连,他问我鱼线断了没有,我说不出话,举起鱼线让他看。他打开手电,捋着线连摸带看,然后大叫一声:“原来鱼钩直了!”我一看,果然鱼钩直得几乎没了角度。我脱下衣服,边拧边骂卖鱼钩的无良商贩,心情在嘀嘀哒哒的水滴声和毫无顾忌的骂声中渐渐平复,然后就着手电光绑另一个型号的鱼钩,绑好鱼钩后才觉得被鱼线切的手指仍在隐痛,幸好没破皮。同伴看着我只有尺来长一个溜线圈的古怪鱼竿,一拍脑袋得出一个结论:今晚这里的鱼只咬一个溜线圈的鱼竿的钩。他两根竿子都是父亲亲手精心制作的,每根五尺长,从下到上,由大到小,六个溜线圈,今晚鱼一口都没咬。我的佛肚竹鱼竿甚至比他的还要精细,也一口没有,三条鱼全都咬的应急鱼竿。不能说同伴武断,从概率的角度上看,这个结论无可置疑。他被自己的结论说服,立马咬断鱼线,仅留一个溜线圈,再绑上鱼钩,上饵抛入水中,折腾了好一阵。我不太相信他的结论,觉得这事偶然性偏大,鱼在远处的深水里,又是晚上,而且鱼的视力不好,怎么知道鱼竿几个溜线圈呢?再说,对鱼来说,一个溜线圈的鱼竿和六个溜线圈的鱼竿有什么区别呢?万一有区别,我有一根一个溜线圈的鱼竿,如果没区别,我还有一根六个溜线圈的鱼竿,我两头兼顾,不偏不倚。接下来的整个晚上,四个绕线轮再没有一点动静。我坐着一块大石头,头埋在两腿间,双手抱住脚,闭着眼睛想睡一会,可耳朵兴奋得失去控制,总在捕捉绕线轮细微的转动声。我不知道睡了没有,眼睛闭着,思维停着,好像睡了;但听觉没有关闭,又好像没睡;或者说一个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睡着,一部分醒着。易同事更神奇,他当老师前做过好几年的篾匠,炼就了出色蹲功,屁股不沾地,蹲了一晚。

        黎明时分,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老钓手,准确的赶上了钓鱼的“银清晨”。一看我们的情形,他知道我们是来钓“金黄昏”的,并捎带着做了夜钓。他给我们讲了一通钓鱼时间分段的理论后,就在旁边摆开架势,先在地上铺一大块尼龙布,一把一把的扯出绕线轮上的尼龙线,小心的排满在尼龙布上,然后挺腰扬竿,鱼饵和坠子带着鱼线划出一条抛物线,大概有三、四十米远,准确的落在预定的水域,整个动作准确连贯、利索潇洒。我一生崇拜过不少人,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有的一生高山仰止,有的短暂过眼云烟,有的甚至被我赶超。我没费考虑就把他定为第三种。他忙完后,天已大亮,他踱过来,看清我们奇形怪状的鱼竿后,摇头晃脑的哈哈笑了一阵,然后一声不吭守着自己的三根鱼竿。不久,他钓到了第一条鲤鱼,两斤多,太阳出来后,他钓到了第二条鲤鱼,三斤多。我们两个沦为目瞪口呆的看客,楞在一旁默不作声。我们对视了一阵,心照不宣的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太阳在山头上露出了脸,阳光把山割成明暗两色,热热的抚摸着我们回家的身子。在归途中,我恨恨的取消了那位钓手的偶像身份,只留下他的赶超对象的身份。

      我执教的是一所农村完全高中,学校不大,五、六十个老师,一千多学生,却有一个标准的操场,那是在文革期间用了好几届高中学生的宝贵青春修建成的。操场上长满高高矮矮的草丛,偶尔踢踢足球,有时球进了草丛还得找一阵。操场上没有一样体育设施,除了四百米的跑道,操场几近荒废。操场在校区的围墙外,平常无人看管。显然,操场的选址失当,操场和学校规模不搭配,再说远点,主张修建操场的领导犯了规划性的错误。一天,我想到了操场的新用途,这里是练习甩抛竿的绝佳场所。我去邀易同事,他摇头说怕影响不好。我鼓励他说,可以在操场上跑步,可以在操场上踢球,为什么就不能甩鱼竿呢?下午放学后,我就一个人练开了。练到天黑,摸到了一些门道,但还是远一竿近一竿,左一竿右一竿的不稳定。期间有几个同事路过,神情怪怪的什么不说。第二天放学后,我又去练,中途,校长出现了。他站在远处看了几分钟,背着手一言不发的走了。我知道这是无言的有分寸的批评,于是默默的收起了鱼竿。晚上我躺在床上仔细的想,为什么在操场甩鱼竿会有如此的反应?钓鱼的同事想去不敢去,不钓鱼的同事想说不愿说,当校长的该说却不说。原因其实很简单,钓鱼自古以来就是一种获利行为,看似高雅,目的其实很世俗,是高雅的世俗。我在操场练习甩抛竿,是为了钓更多的鱼,是在利用公共的教育设施谋一己之私,就像在操场上种菜、放牛一样。想明白了后,我为自己的不当行为有些害羞,此后再不敢到操场练抛竿。我宁愿慢点学会,宁愿少钓几条鱼,宁愿让老钓手多嘲笑几声。因此,我实现超越那位钓手的心愿推迟了不少时间。

                    二

        每年入秋以后,大青虫是钓草鱼鲶鱼的首选活饵。大青虫的学名不知道,手指粗细,多生长在女贞子树上,吃女贞子绿绿的嫩叶子,它的保护色跟叶子完全一样,如果它不动,非得凑近了从体型上才能分辨清楚。我的邻居高老师视力超群,他比我小四岁,和我一样出身农民,恢复高考后才挣脱农民身份。大青虫本来非常难找,他成为钓友后这道难题迎刃而解。这时我们的课余时间多在找大青虫,一看到女贞子树,我们凑上前,一棵一棵的找,一枝一枝的找。慢慢的我们积累了经验,形成固定的步骤:首先看树上有没有残叶,若有,再找地上有没有新鲜粪便,若有,再仔仔细细的找有没有大青虫。一个星期,我们找六天的大青虫,一条一条的积攒着。大青虫老实,哪儿有女贞子树叶,它就会呆在哪儿。那段时间,我们简陋的住房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花插似的瓶子,插着的不是花,而是趴在女贞子树枝上的大青虫。多的时候,会有五、六条大青虫和我们共处一室,夜深人静时,可以听见大青虫吃树叶的窸窣声。大青虫不能养得时间太长,否则会变成红色,钓鱼的效果大减。一个星期的六天中,我们头几天挑小的,后几天挑大的。也有不安分的,会爬下树枝,掉落到桌子上和地上。妻子开始很恶心我把大青虫带回家,嘟囔着要丢掉。说实话,看着趴在瓶子里女贞子树枝上的大青虫,我也没有美感,但想着它也许能让我看到绕线轮动心的转动,也许能让我感受到水底下颤动的拉力,也许能让我抱回一条跳动的大鱼,我能忍受大青虫带来的视听上的难受。我劝妻子,看着大青虫,你把它当成一条鱼,想像成一盘美味的大蒜辣椒炒油炸鱼块,你就会好受多了。妻子无奈一笑,不知是被我唤醒了想象力,还是认可了我的饶舌,总算没把大青虫丢掉。

        只要有点经验的人就知道,一年当中,春夏之交,秋冬之交是钓鱼的黄金时节,尤其是深秋初冬,钓到大鱼的机会最多,因此这时是钓鱼人盼望的季节。有一年下半年期中考试期间,我按捺不住技痒,和高老师说定加班加点批改完试卷,挤出一下午的时间去钓鱼。因为不是正常的休息时间,我们不能大摇大摆的带着渔具进出学校大门,好在宿舍后面就是低矮的围墙,我们在中午大家吃饭的时刻,没费多大力气把自行车和渔具扛过了围墙,这似乎有些损害人民教师的形象。初冬水库的水最浅,水浅必须钓远,正是抛竿发挥作用的时候。这时,我们已经熟练的掌握了甩竿技术,很快把鱼饵送到了预定的水域。初冬的阳光温暖明亮,初冬的风清凉和畅,初冬的山色渐渐丰富,我们在高高的台地上俯视着澄清的库水,尼龙鱼线微微晃动着,不停的小幅度的切割着水面。高老师的一个绕线轮先抖了一下,接着吱吱转动,他猛力一扬竿,一条五、六斤的大鲤鱼翻出水面,因为钓点比水面高出很多,水又浅,鱼几乎被提出水。高老师娴熟的溜着鱼,鱼竿好似一把弯弓。鲤鱼是淡水鱼中最聪明的鱼,上钩后会往水草中,树枝下钻,借助障碍物脱钩,所以上钩后往左右岸边蹿的都是鲤鱼。我们钓鱼的水域没有草没有树枝,这条鱼挣扎一阵没有找到脱钩的好地方,只得乖乖的被拉到岸边的浅水处,肚子翻白,大口大口的吐水。我撸起袖子,挽起裤脚,双手紧紧的把鱼抱起来,鱼终于进了高老师用化肥袋子改缝的鱼护。高老师第一次钓到这么大的鱼,快乐从内心流淌到脸上,他再也坐不住,围着鱼竿踱来踱去,隔一会就要提起水中的袋子看看鱼在不在。我的心情更复杂,为高老师高兴,为自己着急。我强坐在竿子旁,盼望绕线轮快点转动。真是幸运,我的绕线轮也转动了,我猛力一扬竿,一条更大的鲤鱼跳出水面,然后往水下一沉不动了,鱼竿像钩住了大石头。这也是大鲤鱼常用来对付钓鱼人的方法之一,叫“鲤鱼打桩”,如果钓鱼人没有经验,或者太心急,生拉硬拽,很容易断线。这时得沉住气,掌握好力度稳稳的握住竿子,鱼不动人也别动,跟鱼比耐心。钩在嘴里,鱼疼;与人相比,鱼蠢;鱼早晚都会动。高老师生怕我不知道,大声提醒我:“鲤鱼打桩,千万莫急!”我边说边点头“知道知道,不急不急。”其实心里还是着急,巴不得鱼早些游动。谁知这条鱼的耐心特别好,或者说特别聪明,好一阵纹丝不动,好在我在人类中不算聪明但比鱼聪明,耐着性子没有发急。我不时的抖动竿子,拉拉鱼线,让鱼钩刺痛鱼,鱼终于动了,一动,就等于认输了。不久,鱼被高老师抱起来,装进了我用化肥袋子改缝的鱼护里。我们相视大笑,只差没拥抱。哪怕是最好的钓友,对各自的渔获都会在意,不希望自己比别人少,最好是自己略多。钓大鱼偶然性很大,每次能钓一条就非常难得,绝大多数时候是当“空军”,多当几次“空军”,损友就会大幅度越级提拔你,叫“空军司令”。这个“司令”不需要任何人批准,也没有任何威风权势,哪一个钓鱼人都不愿当,但差不多人人都当过。我和高老师这次钓鱼堪称完美,我们都钓到了大鱼,鱼种相同,数量相同,重量差不多。回家的路上,愉快让我们一身轻松,自行车蹬得飞快,快到家时,天未断黑,我们坐下来等了一阵,再一次翻越围墙回到家中。接下来几天,我们装作没事人一样,不敢和旁人分享快乐,实在忍不住时,只能找对方的家人绘声绘色喋喋不休讲一番。家人们享受了美味,也似乎高兴听我们的唠叨。如果不是不能和其他钓友讲述精彩的作钓经历,单凭这一次,我和高老师在钓友中的地位就能提升不少。这次钓鱼,除了家人,我们始终都没有对别人提起过,我们知道,不管钓到了多大的鱼,获得了多大的快乐,面对职业操守,也是一文不值。

                    三

      几年以后,我调到了县城中学。没几天,就结识了一个钓友。还在农村中学时,我刚开始钓鱼的一个晚春时节,有一次用长竿钓鱼,我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钓鱼人,年龄和我相当,但竹手竿比我精致,是一节一节拼的,携带方便,作钓的蚯蚓通体鲜红。一看渔具鱼饵,就知道他是一个老钓手。而我的鱼竿都是整根整根的细长竹子,绑着骑自行车时竿梢拖地,哗啦哗啦响,蚯蚓是地里挖的,多是土红色。那天钓鱼的人多,钓位很挤,我和他紧挨着。他果然钓技不凡,钓起的鱼比我多多了。我看着眼馋,问他要了几条蚯蚓,效果好多了。我有些贪心,第二次讨要蚯蚓,他不太情愿给,我强着拿了几条,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相遇,我们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问,所以当我提及那次相遇时,他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在他看来,我大概有些像个无赖,别人的东西强打强要。其实,事后我自己也内疚,为了多钓几条鲫鱼,惹得一个不认识的人不高兴,给人一个蛮横的印象,我太不划算,在那一刻我丢失了一个文明人的礼仪,丧失了理智。我平时并不是一个不要面子不讲理的人,莫非钓鱼会使人变得野蛮?也好在我本质并非如此,相处一段时间后,我们终于成了好朋友好钓友。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认真得有些刻板;他是一个很仔细的人,仔细得有些异类;他平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每次钓鱼,他都会登记鱼获,并详细记述经过。他把钓鱼看作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还会记录钓鱼的每笔花费。这样一来,钓鱼休闲优雅隐逸的特性大减,柴米油盐似的世俗化了。但他又是一个大方的人,鱼获多时,常常把鱼送人,我就吃过他钓的鱼。他似乎有些矛盾,有些不好理解,他一边锱铢必较,一边却遗人玫瑰。其实从钓者的角度很容易理解,他记录钓鱼的花费和收获,是要比对出钓鱼的价值,寻找成就感,把鱼送人,那是分享成功的喜悦。钓鱼人在意鱼获,在意的并不是鱼本身,而是鱼获的附加值:成就感、愉悦感。

      县城毕竟是县城,河流宽了,在河里钓鱼的人也多了。一天,在河流的浅水处,我看见了一个十分特类的钓者。他站在没过脚肚子的水中,旁边插根木棒,木棒上挂着方竹篓,手握一根竹质抛竿,顺着水流用蛆钓白条之类的小鱼。他五十多岁的样子,衣着破旧,形体瘦弱,面容憔悴,看着就让人同情。这个时候大家都用上了玻璃钢鱼竿,尼龙网袋的鱼护,面食鱼饵,一对比,他实在显得寒碜落伍。我们攀谈起来,想不到他竟是职业的钓鱼人。他说原先河里鱼多,一天下来钓个十斤八斤,卖十几二十块钱是常有的事,养家糊口没问题,现在差远了,鱼少不说,而且不值钱了,一天赚不到几个钱。我问他为什么不改行,他说祖宗几代都钓鱼为生,他没别的本事,也没有资本,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干的活,只能对付着过,可是他知道总有一天要放下鱼竿改行。我说你这么大了改行要抓紧时间。他有些难为情的说他看起来老其实才三十三。我知道他用的是最传统的钓法,知道这种钓法代价最小,但不知道哪朝哪代可以凭一根小小的鱼竿养活一家人。古人常说的渔樵耕读四种职业,大概不是虚指,“渔”排在第一位,可知以“渔”谋生的人不在少数,“渔”应该包括了钓鱼。钓鱼作为一种职业,应该算轻松惬意,劳动强度不大,在古时候肯定让人羡慕。现在以这种职业谋生的人再也看不见了,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钓鱼人都是业余的,休闲的,打发时间的,如果计算代价,十个就有十个亏本,是这些不计成本的钓鱼人敲碎了职业钓者的饭碗吗?好像不是。假如现在河里的鱼和从前一样多,他每天能钓十斤八斤,换成钱也只有五、六十元,最低工资标准都没达到,还是养活不了一家人,可见,他的职业注定会消失。我只见过他一次,此后再没有碰到,想来他应该改行了。

      我还见过一个用几个词几句话说不清的钓者。他三十左右,以前做过生意或者当过货车司机之类的,因为他老在我们面前炫耀曾经走南闯北,后来他似乎天天钓鱼,肯定没有稳定的职业。他应该是和父母住在一起,因为从不用买菜做饭,想来是个啃老族。他老在河边钓自然水域的鱼,却看不起钓不到不花钱的人工池塘的鱼的人,经常吹嘘他哪一次跟着老板在什么水产养殖场钓了多少多少鱼,鱼有多大一条。他明明知道我是个老师,却几次当着我的面嘲笑老师小气抠门。他自称阅人无数,却把已经五十多岁的我看成三十来岁和他年龄相当。他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没有知识,更可怕的是没有修养,却摆出一副骄傲自得,藐视众生的神气。我只得尽量远离他,不看他,不理他。我想,贫困和低微不应该生长出无礼,无知和虚荣却真会酿造成骄傲,他摆出外表虚高的神色,其实是在掩饰内心的自卑,想到这里我有些可怜他。

                    四

      县城中学规模大老师多,喜欢钓鱼的人多,钓鱼的信息也多。有一条信息很吸引人:离学校六公里左右有一座村里的集体水库,无人看管,有钓友去过好几次,钓到过大草鱼和大鲤鱼。这信息的诱惑力不言而喻,距离不远,场所幽静,关键是鱼源丰富,既然水库是集体的,鱼自然也是集体的,但是有一笔财产无人照看,这个集体到底发生了什么?趁着财产主人不知缘由的疏忽,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着耀眼头衔“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中学老师借机侵占,如果不是可钓的鱼,我们怎么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一个星期天,全校所有知道这条信息的没有大事羁绊的钓鱼人,都集齐了,总共有七八个人。水库不大,蜿蜒的长条状,夹在不高的青山中,水色碧绿。在这样的环境中钓鱼,人很快会被融化。当五、六个人来到身后时,我们没一个觉察到。他们是村干部,水库的主人兼管理者,我们听到的信息有误,水库不是无人看管,是无专人看管。鱼竿被没收了,我们都愧疚的红着脸,没一个人出声辩解,场面出奇的平静。这时离我最近的钓位传来惊讶的叫声,原来,村长认出了钓鱼人竟然是他儿子的班主任陈老师,他儿子前年考上了名牌大学。接下来的气氛略显尴尬却十分热烈,村长握住陈老师的手说着前年没有机会说的感谢的话,前年,他在家里办了升学宴,邀请了儿子所有的任课教师,陈老师代表老师们婉谢了。村长问明所有的钓鱼人都是学校的老师,归还了鱼竿,还让大家提走钓到的鱼,集体的损失由他个人赔付。我们都自觉的放回了鱼,鱼落进水中的扑通扑通的声音伴随着村长的歉意的阻拦声。村长强拉着陈老师,邀请我们去他家吃中饭,陈老师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都婉拒了。这一次钓鱼,我们一条都没钓到,却是收获最大的一次。我们收获了人们对我们清贫职业的认可,收获了我们艰苦付出的意外回报,当一辈子老师没什么遗憾,尽管有人瞧不起,不是也有人对我们心存感激吗?这次钓鱼我们也有不小的损失,我们丢弃了知识分子传统的清高,虽然价值微小,这也是一次对他人财产的侵占。说起来,我们的收入虽然不高,也不至于觊觎别人的几条鱼,是作钓的魅力吞没了我们的自尊心,村长出于个人感情原谅了我们,村民们不见得会原谅村长,可以这么说:我们把过错转嫁给了一个热情的家长。而我们之所以犯错,完全归咎于钓鱼难以抗拒的魔力,钓鱼不见得就高雅,钓者不见得就高洁。

      钓瘾难耐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花钱买钓,这就是所谓的钓“黑坑”。我不会花大价钱钓鱼成堆的养殖池,而是价格不高的开放水库。水库是半自然水域,钓鱼人一多,鱼也很难钓,钓鱼花的钱,远远超过买鱼的钱。离学校六、七公里有一座开放的集体水库,一天十元,价格低廉,我化得不心疼。水库没有关卡,钓位多且随意,收费的人要找到钓鱼人收钱,难免有漏收的。我第一次就没见到收费的,第二次也是我主动找的收费人,交钱的时候我们都觉得面熟,但一时又说不出对方到底是谁。后来想起来,他是我远房姑奶奶的丈夫,我该叫他姑爷爷,在老家我们见过面,知道互相该怎么称呼,姑爷爷后来也认出了我。事情于是就变得复杂起来,姑爷爷总是躲着我不收我的钱,因为他有漏收的理由;我总怕姑爷爷故意不收我的钱,因为这是集体财产,不想别人因为我指责他拿集体的财产做人情。我钓了几次,总也看不见姑爷爷,后来就不敢再去了。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我只能调动意志抑制力,忍受钓瘾的煎熬。

      嗜钓成瘾,带给我人生的痛苦也带给我人生的快乐,我痛苦并快乐着。刚开始,那时还不是双休制,一到星期六,想到第二天能够钓鱼,人就会莫名的精力旺盛,意气昂扬,晚上睡觉都不安稳。双休制后,这种情绪就会提前一天——星期五到来。如果预计的时间因为种种客观原因不能成钓,心烦意乱无精打采的状态可能扰乱接下来的好几天。星期六、星期天的气候成了提前关注的焦点,纷繁俗事能躲即躲以至于失礼,有时甚至冒着风险出钓。我有过在雪花飘飘中冷得手脚僵硬的垂钓经历,有过在狂风暴雨中无处藏身的垂钓经历,有过夜晚在银环蛇出没的河岸垂钓的经历,有过四顾茫然找不到归途的垂钓经历。钓鱼为什么会成瘾,为什么一件悠闲优雅的事会向干扰正常生活的不良习惯转化?其主要的精神成因有这样几点:一  赢者心态  作钓的是无论智力体力均占绝对优势的人,被钓的是记忆力仅有七秒体重甚至只有几克的鱼,在这样的较量中人不可能失利,或者说失利的可能微乎其微。海明威《老人与海》中风烛残年的老人圣地亚哥,钓到一千五百磅的马林鱼,面对疯狂的鲨鱼群的抢夺,仍然没有被打败。每一次作钓都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比赛,胜利者总是人;二  赌徒心态  每次垂钓都类似一次赌博,以尽量小的代价博取尽量多的收获,不管是改良钓具,调配钓饵,还是发明钓法,都是一个目的。与赌博不同的是,最幸运的钓者不可能一夜暴富,最倒霉的钓者不可能倾家荡产。有与赌博类似的心荡神迷的精神刺激,没有与赌博相同的家破人亡的财富风险,垂钓不失为精神和物质双赢的类赌博行为;三  希望心态  人总想生活在希望中,作钓就是一个永不会无望的过程。从鱼饵下水的那一刻开始,直到收竿罢钓为止,整个作钓过程分分秒秒充满着希望。上一竿没鱼,下一竿可能有鱼;上一竿有鱼,下一竿仍然可能有鱼;今天没鱼,明天可能有鱼;今天有鱼,明天仍然可能有鱼;只要钩饵还在水里,希望就留在心中;活在希望中的人是充实的愉快的,钓鱼的时候人也是充实的愉快的;这好像足球迷的心态,心仪的球队上下半场精彩纷呈进球不断固然好,最后一刻一脚定胜负更让人神魂颠倒;这好像拳迷的心态,崇拜的偶像十一个回合被击得东倒西歪虽然失望,只要第十二回合一拳把对手放倒依然喝彩;只有能把希望保留到最后的历程才能吸引人始终不渝,只有始终不渝充满希望的人才是幸福愉快的人,钓鱼就是一个如此的历程,钓者就是一个如此的人。

      唐代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应该是描写作钓最美的一首词。山色青翠,白鹭时飞,斜风细雨,烟雾如云。一个戴着青色斗笠,穿着绿色蓑衣的钓鱼人,在水面飘着红白桃花水底游着肥硕鳜鱼的河湾处垂钓,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凡尘。这首词有人说表现了作者厌恶官场、不愿同流合污的态度,张志和写这首词时有没有这样的构思不知道,从一个钓者的角度我却能确切的知道,这个时节这种天气这样地点正是垂钓味美无刺的鳜鱼的最佳选择,张志和刻画的渔翁是一个懂行的实实在在的钓鱼人。柳宗元的《江雪》只用二十个字就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幽静寒冷的画面:在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老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边垂钓。连绵无尽的雪山,不见人迹的雪路,雪花飘飘的江面,一个衰老的钓者独自在小船上垂钓,这个画面让人感觉从头到脚寒冷彻骨。但是柳宗元可能不知道,这个老渔翁也是一个高明的钓者,在寒冷的冬季雪花纷飞的天气正是垂钓的最佳时刻,老翁凭借或迫于生计或迫于钓瘾的热望抵抗着风雪。无论是暮春的斜风细雨还是寒冬的风雪孤独都不能浇灭真正钓者的热情,阻止真正钓者的脚步。

                    五

      县内最大的河从县中的右侧围墙下流过,最初时水流湍急,水面狭窄,一眼见底,几乎无法作钓。后来河边建了两座吊塔,开来五、六条挖沙船,河渐渐变宽了变深了,水流渐渐变缓慢了。开始时,河的变化并没有引起钓鱼人的注意,河水白白的宽深了几年缓慢了几年,住在河边上两座教工宿舍的老师只是觉得浇菜取水容易了,漂洗脏物方便了。有一年四月份的一天上午,住在河边的一个钓友老师叫我去看鲤鱼产籽的奇观。只见半个操场大小的河湾水草中,不知道多少条大大小小的鲤鱼在追逐嬉闹,不时鱼身横弹,像把把拍子击打着水面,响声如雷。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鱼水翻腾的场面,从没有听过这么巨大的鱼水碰撞的声音,从未有过的雄蛮视听把我震撼了。同时,从一个钓者的角度,我当即断定,我再不会无地可钓无鱼可钓。果然,不久我就用炸弹钩在河里钓到了一条五斤左右的鲤鱼。消息迅速传开,河岸两旁涌现出许多钓鱼人,一时人满为患。县城不大,钓鱼人的住地和钓地距离很近,不用长途奔波,钓得舒服。自然水域的鱼源没有主人,用不着花钱也用不着卖面子,钓得安心。而且,河里的鱼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比人工养殖的价钱高得多。这些好处不久就变成了害处,这些优势不久也变成了劣势,钓鱼的人越来越多,鱼越来越少。有时,整天钓不到二两鱼,拿回家吧嫌少,丢掉吧可惜,只得几个人的凑在一起,让一个人带回去。

      大概是2002年前后,这时电脑还没有普及,我因为工作需要学会了电脑,家里买了一台。我开始在电脑上看视频过钓瘾,了解到全新的悬坠钓法——台钓,心痒难耐,马上动手实践。这时,县里似乎还没有人会台钓,至少我接触到的钓友没有会的。我只能从网上学习,好在我知道一点物理知识,什么调四钓二,钓灵钓钝的道理没花多少时间就弄懂了。我记得第一次在河水里台钓,是一个暑期的半下午,太阳照脸,天气炎热,按惯例是不宜钓鱼的时间。可我钓饵一下水,漂立刻上蹿下跳左摇右摆,整整半下午我几乎竿不离手,大大小小的鱼钓了二斤多,我感受到了台钓的神奇魅力,我知道了这样一个道理:钓不到鱼,有时候不是水里没鱼,而是鱼不咬钩,或者咬了钩人不知道。台钓就是能尽量让鱼咬钩,而且一咬钩人就知道。台钓有一个缺点,那就是饵料的花费较大。我综合网上的几个民间偏方,创制出一个饵料配方,多次和商品饵比较,并不逊色,而且钓鲤鱼和大鲫鱼比商品饵更具优势,价钱只有商品饵的四分之一。从此我登上了县城自然水域垂钓者心目中的高处,成为沿河上下四、五公里的钓鱼明星。河里有一种刺少鳞细、肉质鲜美、一两左右一条的小鱼,学名不知道,本地叫勾鱼,2003年国庆节第一天我钓得乐以忘食,直到儿子送来中饭。这天,我总共钓了五十多条勾鱼,有五、六斤重,平常钓法,能钓到十分之一就不错。此后,很久几乎没人和我作伴钓鱼,几乎没人敢在我附近钓鱼,我的钓获量足以让他们伤心,我成了一个孤独的钓者。肯定有人嫉妒我,也肯定有人想超越我,但很久没人做得到。太多的钓获量成为累赘,授人以鱼是常有的事,有一年我粗略的统计了一下,我送了二十三家次鱼。我自己长年累月吃鱼,怎么个吃法又是问题。钓到的鱼白条、小鲫鱼之类的居多,这样的鱼也不好意思送人,我想出个好办法。把鱼杀好,沥干水分,用盐腌制半小时,盘子里滴几滴油,把鱼排好,用微波炉烤制。视鱼的多少分几次烤制,一次设定时间不宜过长,以免烤焦,待鱼变成黄色后关炉。完全冷却后,鱼可以一条一条完完整整的扯起分开,色香味营养俱佳,不仅可以节省大量的食用油,还可以避免油炸食品带来的健康危害。我啰啰嗦嗦的说了这么多,是想证明我是一个负责的钓者,我没有暴殄天物。

      对于愿意学习台钓技术的钓友,我非常乐意传授,甚至有时过于主动,惹得自得其乐的钓鱼人生气。每个经验丰富的钓手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他会不断的自我完善,不愿意别人干扰。至于自创的钓饵配方,我确实存有私心。因为我曾经梦想过把配方商品化市场化,若能如愿,我岂不是创造了一个佳话,一个业余爱好换来滚滚财源,有几个人能活得如此潇洒?但一次次的设计出市场化商品化的方案,一次次的否定,最终,看着市面上琳琅满目的钓饵,发觉自己的配方失去了商品化市场化的可能,梦想胎死腹中。梦想虽然破灭了,但毕竟梦想过,仍不失为一种美好。

                      六

      在众多的钓鱼人中,有两个八十多岁的钓友特别让人羡慕。他们总是结伴同行,来回徒步,到得比人晚,走得比人早。好的钓位他们无意与人争抢,无法与人争抢,就在旁边坐下,伸出鱼竿,自己虽然钓鱼,但主要是看着人钓鱼,或者与人闲谈。有一次,我凑近一看,发现他们的浮漂顶都是一个大圆球。我跟他们解释说,这会增加鱼摄食的难度,影响上钩率。他们一笑说,他们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没办法,太细的浮漂看不清。和钓具精良、钓技先进、耳聪目明的钓鱼人一起钓鱼,基本上钓不到鱼,他们只有去冷僻的地方。有没有好钓点,他们不在乎,钓没钓到鱼,他们不在乎,只要天气好,他们都会出现在河边。他们成为所有钓鱼人的偶像,崇拜他们的原因只有一个:健康而且长寿。至于是因为钓鱼而健康长寿呢,还是因为健康长寿而钓鱼,我们也不愿细想。

      钓鱼是人与鱼的较量过程,也是人与人的交流过程,两个过程同时同向,绞合交融。钓鱼者人人都是朋友,又人人都是对手,有的朋友的比重大些,有的对手的比重大些。根据个人性格、社会地位、兴趣爱好、价值取向互相甄别,遴选出最相近的几个,组成一个个小群体,有的甚至成为一生知己。此时我有三位就因钓鱼而相识,由相识而相交的朋友。

        陈先生,工程师,比我大三岁。他家世显赫,解放前,是县域内有名的富裕人家,有良田数百亩,商铺十几间。他曾指着现今改建得壮观气派的几座楼房对我说,推倒地面上的建筑,只需把地基归还,他们家仍然是亿万富翁。说起往事,他对他的三叔最气愤。解放大军排山倒海开进家乡,三叔还以为是抢掠一过的流寇,武装了几十个族丁与解放军对抗,被打得四散奔逃,给家族白白添了一个罪名。幸好他父亲和二叔解放后都受了高等教育,参加了新中国的建设工作。他当了几年下乡知识青年,恢复高考后考取大学,当上了采矿业的工程师。他对解放后的土改政策有些看法,又对政府能包容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感到高兴。他不高兴的时候发发家产被没收的牢骚,高兴的时候讲讲改革开放的好处。他钓鱼的时间不长,但起点很高,他拿出来的鱼竿我从没见过,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进口商品。有一件事使他对自己的老年生活产生了忧虑,他父亲和二叔都在六十岁之前逝世了,父亲是肠癌,二叔是脑癌,他担心自己也寿命不长。向那两个八十多岁钓鱼人,投出羡慕眼神最多的就是他。其实,我也有同忧。父亲一生坎坷,好不容易平反后享受到了退休工资,却在六十三岁时因肺癌逝世,实在心痛得不愿多说。

      欧阳先生,比我大一岁,地方国企干部,曾当过厂办公室主任。企业改制后失业,在家闲坐等待退休。他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企业风生水起,到处捐资做公益,县城五座桥中最北面的一座,就是由他所在的企业出资修建的,他参与了整个过程,成了他回忆人生历程的亮点之一。钓鱼时,我们常常在桥上来来往往,每一次欧阳先生都会审视桥的围栏和桥墩。他钓鱼有特点,钩小线细,传统的七星漂钓法他玩到了极致。因为钓获量出众,他有了一个绰号,叫“盐钵”,意思是鱼碰到他死多活少,成为用盐腌制的咸鱼干。他的绰号叫的人多,叫的次数多,完全取代了本名。他常常弯着手指计算退休的时间,计划着退休后买多少什么品牌的鱼竿。

      王先生,与我同岁,公务员,退伍老兵,作为侦察兵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后,我问过他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在战场上你怕死吗?他非常诚肯的说他没怕过。他说,一交战炮火连天枪声四起,整个人热血汹涌头脑发懵,只知道开枪冲锋,看到身旁的战友牺牲负伤,更是怒火中烧口里骂娘,恨不得把敌人一个一个生吃了。他参加的几次战斗都非常惨烈,战友伤亡了不少,他每次的心理反应基本相同,只是后来更冷静些。他讲述战场经历时,声音粗放,眼神发亮,迸发出不容置疑的诚实,不容你不信。不知道我上了战场会不会害怕,最好能像王先生一样,既然胆战心惊不能免死,何不挺起胸膛高声喝骂与对手拼杀?王先生钓鱼率性豪爽,不计较一条鱼两条鱼的得失,既会在浅水处钓小鱼,也会在大河里排开五、六根抛竿钓大鱼。

      有一天,我提了个建议,要是我们四个人都能活到八十多岁,不管是谁八十岁生日的这天,四个人相约一同钓鱼,由过生日的人做东,以四个人钓到的鱼为主菜,进饭馆为他庆祝生日,除了我们四个,再不多请任何人。四个人欣然同意,击掌为约。这时我们都离八十岁尚有二十多年,这个约定显然遥远了些。但是,物质生活向好,精神负担向轻,我们的约定不是太离谱。再说,有一个目标在那,人会活得更自觉,更主动。当然,我们也没把约定太当回事,二十多年中会发生什么事无法预料,二十多年后四个人会怎么样无法预料,我们仅把约定当成美好的愿望。

      也许是我们的愿望太美好,也许是我们的愿望太遥远,接下来事情的发生完全出乎意料。在三、四年的时间里,河里变得几乎无鱼可钓。用炸药炸的,用高压电触的,用农药毒的,更别说放地笼的,扯尼龙网的,这么多的非法的毁灭性的前所未有的捕鱼手段,鱼有再强的繁殖能力适应能力生存能力也无处可逃。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些非法的捕鱼人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作案,甚至恬不知耻的在人前炫耀。有一次,我正钓着鱼,看见划来两只橡皮艇,每只艇上坐两个人,就在离我不到二十米远的水面,前面一只艇点炸药,后面一只艇捞鱼,放了几个炸药,划过去了,没捞到鱼,又返回来放几炮,终于炸到了一条三、四斤的鲤鱼。只听他们嘿嘿一阵笑,其中一个说道:“这老家伙肯定气得半死。”他说得不对,看见他们炸鱼,我已经气得半死,听见他们嘲笑,我几乎气死。我有什么办法呢?骂吧,他们四张嘴,打吧,他们八只手。更可怕的是,他们既蔑视社会的法则,又无视自然的规律。我只得长叹一口气,收拾东西回家。在路上,我对我们的法律系统产生了一些怨气,炸鱼是违法行为,为什么案犯敢于如此的明目张胆呢?后来我了解到,炸鱼的人狡猾的玩了个花招,他们特意生产出拳头大小一个的爆竹用来炸鱼,其威力不亚于一管炸药。爆竹是喜庆婚丧用品,用爆竹炸鱼只是好玩而已。不知为什么,我们的执法系统就相信了这样的狡辩。

      为了钓鱼,十四、五年前,我报过一次假案。那天,我和几个人正在钓鱼,大家的浮漂像焊在了水里,没有一点动静。离我们百来米的一座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大石桥下,有两个人正在用爆竹炸鱼,巨大的爆炸声掀起一丈多高的水柱。有人拿出手机要报警,另一个劝他说报了也没用,110不会管。我说我来报。

      “喂,110吗?”我拨通了报警号码。

      “是。你有什么事?”接线员很快接了电话。

      “大石桥下有人在炸桥!”我说。旁边的人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看清楚了吗?是在用爆竹炸鱼吧?”接线员问。

      “掀起一丈多高的水浪,这是爆竹吗?”我说。

    “你上前去看清楚,好吗?”

    “我一个报警的公民,没这个胆量。”

      “好吧。”接线员停顿了一下,没再要求我。

    从接线员的话中,可以推断出她接过不少用爆竹炸鱼的报警电话,110的警察不胜其烦。但这一次,警车很快就鸣着警笛开来,把正在河里捞鱼的炸鱼人赶起来。炸鱼的人一头雾水,嘴里嘟囔着:“怎么用爆竹玩鱼警察也会管?”

      我觉得我不是存心欺骗警察。爆竹巨大的爆破力可以把鱼炸死,也会震动桥墩,造成破坏公共建筑的事实。炸鱼是犯罪目的,炸桥是犯罪事实,我并没有捏造的故意,只是用犯罪事实取代犯罪目的报了一个善意的假案。警察既制止了犯罪嫌疑人对自然资源的破坏,又制止了犯罪嫌疑人对公共建筑物的破坏,他们这次出警颇有价值。

      在自然水域钓鱼成为习惯后,我很讨厌钓人工水域的鱼,要么花钱,要么卖面子,要么凭借行业优势,要么依仗手中权势,人工水域的鱼不是说钓就能钓的。我曾经和医生朋友钓过病人的鱼塘,刚走到鱼塘边心就发软;我曾经和亲戚去过缴税大户的水库,不管多少鱼获都提不起兴趣;我曾经答应过学生家长的热情相邀,鱼钩没下水就觉得脸上无光;后来,我干脆脱口而出谢绝了公务员邻居的好意。去自然水域,无鱼;去人工水域,无趣;我无处作钓,无心作钓,我别无选择,封竿不钓了。从2009年冬季起,我彻底放下鱼竿,一次鱼都不去钓。这样,从1989年到2009年整整二十年,占据我业余生活绝大部分时间、创造了无法估量价值的精神愉悦、化费了难以计算数量的物质财富、陪伴我走过大部分青年时光、说不清酸甜苦辣的钓鱼生涯嘎然中断。

                  七

从2010年开始,我又找到了丰富业余精神生活的方式——玩收藏。这时全国掀起收藏热,收藏名家在电视课堂讲收藏知识,收藏专家在专项活动中鉴定文物真假,收藏迷们在各种古玩市场人潮汹涌。我狂热的投入洪流中,看央视和地方电视台的收藏节目,买瓷器鉴定大家的书籍,一共作了三十多万字的笔记。此时,我完全忘记了钓鱼,与三位相约钓到八十岁的钓友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们还钓不钓鱼,但可以推测,即使钓也不会在自然水域,既然不在自然水域,那钓鱼的时间就会极少。正在我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刻,噩运突然降临,2013年10月份,我被查出患了鼻咽癌,进行了大约半年的放疗和化疗。在我康复期间,与两位钓友不期而遇。我亲眼看见做了脑梗手术的钓友王先生,他已经无法自如迈步、无法用语言清楚表达,已经丧失了自我作钓的能力;亲眼看见因为心梗差点离世,形容枯槁言语无力,妻子不敢离开半步的钓友欧阳先生,他恐怕也无心作钓;最后,我听到噩耗,陈先生罹患肺癌逝世,享年六十二岁。这样,四个相约钓到八十岁的钓友根本没有可能在那时一起钓鱼,举杯相聚,我们的约定自然作废。我可以把我们的不幸归咎于无鱼可钓,四个嗜钓者仅三、四年就因为无鱼可钓而病的病亡的亡。为什么无鱼可钓?我说得够多不想再说。我不会相信钓鱼有多么神奇的健康作用,但我相信自然水域无鱼可钓不止是钓者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说得更深远些,法律制度更健全些,执法力度更强大些,不仅是鱼的期盼,钓鱼人的期盼,也是国民的期盼。那时,我想此生此世可能再不会有钓鱼的机会,再不会有钓鱼的心思了。

      2018年12月份,我搬到了宜春。小区背江而建,东、北两面临水,四个出口三个通向江边,我的这套更是枕江而居,站在北阳台俯瞰,美丽的秀江尽收眼底,更让我惊喜的是,河的南北两岸有不少钓鱼人。搬来的第二天,我沿着河岸察看钓者的鱼获,钓位的好坏,水质的优劣,水位的深浅,喜悦喷涌而出:此处有鱼可钓,我又可以钓鱼了!完全没有想到老了以后还能有如此优越的自然水域供我垂钓,累积了十年的欲望需要满足,强抱了十年的遗憾需要弥补。接下来的事很直捷,买鱼竿,原先的鱼竿又软又重;买钓椅,身子骨僵硬了不能坐着不舒服;买太阳伞,烈日下风雨中垂钓如在家中;最后买一个钓鱼包,能够收纳所有的渔具,包一背说钓就钓;很快,我就成了秀江河边出现频率最高作钓时间最长的老年钓友之一。不久,我结识了同一小区的很多钓友:老朴,退休工人,长春人,朝鲜族,身手矫健,比我大十岁,随儿子搬来宜春,他的钓鱼热情甚至比我还高,妻子还在韩国的亲戚老板处打工赚钱,暂时还不能一家团圆;老李,退休的乡村医生兼村干部,山东人,儿子儿媳都在宜春职业技术学院当老师,他来宜春照看孙子,星期一到星期五带着孙子看人钓鱼,星期六星期天小两口休息时,他才有时间钓鱼,另外晚上有的时候可以钓鱼,他钓鱼的时间很少,他也是在这学的钓鱼,我们同岁,多一份同年情;老王,退休工人,萍乡人,女儿在宜春学院当老师,女儿劝他搬来宜春方便照看,他有点胖怕热,他在网上买的渔具价廉物美,帮了不少钓友的忙,他比我大四岁;小易,中小学教师,与我是同行,他长相慈祥心地善良,钓技高超乐意指教,他喜欢带着小狗钓鱼,而妻子又不放心他和小狗,一家人常常集聚在河边;小刘,世居本地,失地农民,享受国家的补助,白天做装修师傅,晚上顶灯夜钓,老是能钓到大鱼;还有认识人不知道名字的,还有问过了名字又忘了但记住了模样的,很多。我们钓鱼的时候是钓友兼邻居,不钓鱼的时候是邻居兼钓友,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有时是白天加黑夜,不管白天黑夜相聚在河岸的钓位边,交流钓鱼经验,探讨钓鱼技术,笑谈家长里短,神侃天下风云。这么说吧,钓鱼是我们相识相交的原因,钓地是我们相会相聚的场所,我们把每天的希望寄托在钓鱼的时候,把每天的快乐存放在钓鱼的地方。

      现在我每天都是个钓者,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与钓鱼相关:钓鱼或者看钓鱼。天刚亮,钓包一背,走向早已选好的钓点,若有人,就去预备钓点,再有人,就随便挤在哪个钓友旁,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回家。晚饭后,看人夜钓,这时看钓鱼的人往往比钓鱼的人多,红红蓝蓝的夜光漂闪烁在夜晚的河面上,就像天空遗落的五彩星光。作钓的多数是熟人,大声的吆喝着,夸张着夜钓的趣味,蛊惑着你分享夜钓的快乐。出东边的一号门走四、五十米,是秀江的支流,从南到北顺江而下的一百多米,水满的时候几乎处处都可以钓鱼,靠南面的两个钓位最深,经常切线跑鱼。出东边的二号门走二、三十米,就是秀江,从东到西溯江而上的三百多米都是小区的后街,沿江一条幽径,栏杆内外均可作钓,水面宽阔水色澄清水流平缓,这儿鱼儿最多钓位最多钓友最多,这里是夜钓的主要场所;出小区西门,横过公路走进一条寂静的约一公里的林荫小道,右侧的小竹林小树林间,隐藏着许多钓位,阴翳遮天,是炎热时节上午施钓的黄金地点;熟悉了地形地势,了解了水位钓位,每天清早我只需站在北阳台向下一望,就知道今天哪儿正好作钓,再仔细看清哪些钓位坐了人哪些钓位可以坐人,胸有成竹出门钓鱼。

      从1989年到2020年,共三十一年,除去2009到2019中断的十年,我整整钓了二十一年鱼。三十一年前我为了空虚而钓为了无聊而钓,现在我应该不空虚了不无聊了,仍然还在垂钓,甚至钓的时间更多,钓的热情更炽,我钓的是幸福钓的是愉快,钓的是对生命的感悟。钓获量我已完全不顾,难得提鱼回家,我粗线大钩不钓小鱼,若是误钓当即放生;太大的鱼我不钓,我也还没钓到,但我已打定主意,万一碰上拍几张视频留个纪念决不杀生;每次钓鱼,只要置身绿荫下或是阳光中,面对碧绿的河水打开钓椅一坐,浑身舒畅神定气闲,我就满足了。我想,鱼不仅是我们弱小的对手,更是陪伴我们的朋友,它们本有自在之乐,是我们打搅了它们的生活。青山绿水生命恒久,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我们只是脚步匆匆的过客,我们唯有敬重。我把每一次作钓都看作是与朋友对话,与大自然交融,与小我暂别。因此,我的作钓已经脱离了原本,脱离了普通,我已经不是个一般意义的钓者。墨子说:“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意思是钓鱼人弯着腰并非对鱼尊敬,而是为了钓更多的鱼。我想现在的钓鱼人理应对鱼多一份尊重,对大自然多一份敬畏,对环境多一份遵从。

      离八十岁还有十五年,假如能活到那一天,不管是走着去扶着去还是抬着去,不管是象征性还是实质性,我至少要作钓一次,然后向或在天堂的,或在人世的陈先生、欧阳先生、王先生禀告一声:我钓鱼了。饭菜就免了,酒也免了,因为那时我们四个肯定无法在人世一个不少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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