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专制传统深入骨髓的中国,可以说政治是无孔不入的,对于政治的过度敏感,对于诸多事物的泛政治化解读,往往会成为人们神经反射式的第一反应。
比如对于一个人的言论动机,总要扯到什么政治纷争上去;再比如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总难免要进行一番政治化的解读,乃至于所谓的“大师”也不例外。
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李泽厚在其《美的历程》一文中关于纳兰的解读:
“这种由于具有社会历史内容的人生空幻的时代感伤,甚至也可以出现在纳兰词里。就纳兰词的作者本人说,皇室近亲,贵胄公子,少年得志,世代荣华,身为满人,不应有甚么家国哀、人生恨,然而其所品却是极其哀怨沉痛的……这种对人生对生活的厌倦和感伤,这种百无聊赖一切乏味的心情意绪,虽淡犹浓,似轻还重。‘不知何事萦怀抱’,应该说,本没有也不会有甚么痛苦忧愁,然而却总感风雨凄凉,不如还睡,是那样的抑郁、烦闷和无聊。尽管富贵荣华,也难逃沉重的厌倦和空幻。这反映的不正是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里,处在一个表面繁荣平静、实际开始颓唐没落的命运哀伤么?‘一叶落而知秋’,在得风气之先的文艺领域,敏感的先驱者们在即使繁华富足、醉生梦死的环境里,也仍然发出了无可奈何的人生空幻的悲叹。”
什么“社会历史内容”,又什么“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全是作者的牵强附会罢了。哪怕是当今之世,就真的有什么斗争、激情和前景了?所谓“得风气之先”的,真的是文艺领域吗?
这些为解读而解读、为批评而批评东西,其实与很多人解读《红楼梦》思想内涵的腔调是一脉相承的,把生活失意的曹雪芹看成了一个先知先觉的预言家,“敏感的先驱者”,看成了君主集权社会的精神掘墓人,这真是一直以来文学批评界的一个莫大的曲解。
当然,很多人无非是别有用心的借题发挥,管它是什么红楼梦、白楼梦、黑楼梦。这种宵小之辈自是不值一提了。
(二)
过度的政治化的解读,这既是时代的弊症,也是学识、智力不足的结果,尤其是缺乏对于美的感知。
我是一个有着十余年历史的“红迷”,由于早年受到各种流行偏见的影响,也使我总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寻找出《红楼梦》中的微言大义,尤其是政治方面的某些含蓄表达(影射、隐喻之类)。
可是到了而今,我才慢慢发现,那种过度的政治化解读,对于一部文学作品而言,真真儿是可笑的!政治解读是戕害文学的病毒,因为它总使人偏离了对作品的美学特质的探求与激赏——尤其对于新作品的创作也会产生很大的消极影响和舆论误导,使得文学成为庸劣政治的无聊注脚。
诸如什么“四大家族”,当真是胡扯,人家贾老太太都说了,“像我们这样中等人家”,贾家尚属于中等,其他三家更要等而下之了。
据我看来,《红楼梦》的主旨就是作者为女子鸣不平,为男权社会中的女子鸣不平,这个在书的一开始交代得清清楚楚:
“今风尘碌碌, 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 负师友规谈之德, 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 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 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 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过去我们也许不拿这段话当回事,可是等我慢慢的回过这此中滋味后,我才觉出这段话的真实来,确乎是半生坎坷的曹老先生的肺腑之言啊。
宝玉这个独特的形象被塑造出来,就是为着推崇女性美、女性才的,而且是不遗余力(男人在他眼中都成了“须眉浊物”),可谓是作者精神的一种化身,也可能真的有曹氏早年的影子。曹氏为女子鸣不平的同时,又对于男权社会、官僚社会充满了厌恶,而且对于虚伪的男人世界表示不屑——这一点可能就是他半生阅历的深切感悟了。
另外,作者的思想诚然悲观消极,然而曹氏却没有为自家翻案、叫屈的意思,从作品中我们不难体味,那贾家的衰落乃是咎由自取、儿孙不肖所致。
为女性谋求社会地位、号召男女间的某种平等,这可能才是300年前的曹氏最不凡之处。
(三)
最后,再来补充几句,也是我多年所思所想的一点心得。
欲了解曹氏的精神内蕴,必须设身处地地去神游于“康乾盛世”一回,须知这乃是中国历史上的三大古典盛世之一。一个生活其间的人真的有可能对于整个社会感到绝望吗?反男权、反官僚专制甚至反礼教亦可,真正反历史、反社会是不可思议的,他实在应该感到庆幸才对,生于“坐稳了奴隶”的此间,确乎千载难逢。
具体到曹雪芹本人,应结合他的个人经历、生平志趣,尤其他的那番要“为闺阁立传”的思想倾向等统而观之,“康乾盛世”虽然已是中国古典历史长河中的回光返照,但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绝对是感受不到这一点的,那时的社会依然是充满活力和朝气的,虽然政治禁忌、政治高压有增无已,但是在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方面,也算是空前繁荣了。只是曹氏本人大概比较失意落魄,乃至有些悔不当初吧(没有好好读书中得功名?)。
再回头论纳兰,他的思想感情上的沉痛与绝望感,也都可以从他的生平经历中找到适宜的解答。
纳兰虽然是权臣明珠的儿子,但是他的官宦生涯却并不顺遂(康熙可能有故意适度打压纳兰家权势的嫌疑),他的官职与他的生平追求是极不相衬的,他想大有所为,可是朝廷就不给他这个机会,这让他很是压抑。
还有他给康熙做侍卫,其实这也是个苦差事,很是劳力伤神,还担惊受怕,整日精神紧张,最终弄得纳兰积郁甚深,以至一次偶抱小恙就承受不住了。
还有知己发妻的早逝等等,感情的失落,加之官场的失意,这才让纳兰顿生人世苍凉、虚无沉痛之感,而根本不是什么“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里”。纳兰的人生空幻之感,实是决定于他的不幸的生活遭遇,更有他那过分敏感的诗人的独特个性。
总之,恳求那些文艺批评家,以后慎用政治思维考量文艺作品,免得误人子弟,也免得留下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