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到下雪我家的大黄狗总爱跟着我满河滩追野兔,因为野兔会雪盲,又吃的肥胖,所以往往会有收获,美美享受一顿。
那时我有什么呢,破衣乱衫而已。母亲做的棉袄肥大无比,她做一件总想让我们穿上三五年的。在破雨靴里塞些棉絮和烂布条倒也不觉得冷,只是常常会渗水,就用塑料从脚一直缠到膝盖,倒颇像长征时候爬雪山过草地的行头。
不过我是为了自己的肚皮忙乎,比不得人家要“解放”全人类那样“伟大”,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的。
八岁那年吧,雪好大,我每天跟着哥哥去村头挖罗卜,回家就剁了煮,要熟时加一把灰面,吃了勉强活命。
那时伟大领袖早见马克思去了,可是余毒未了,百姓仍旧都在饿肚子,大家都是一般的苦,倒也没人来笑话。
那个时候偷别家的粮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咱不干那样事,就趁着下雪到处抓麻雀。树上红薯秧里总会有一堆,鸟儿也和人一样在挨饿。
雪太大,鸟儿天一黑就只能束手待毙。哥哥干这个比我在行,我就给他打下手,用鱼网围一圈,大棒呼呼的打去,鸟儿受惊想逃,就落进网里来。
可是吃这玩意儿太费事,一只还不够嚼两口的,毛却极不好去,还要开膛破肚的弄半天,不如抓野兔快活。
下雪时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到处跑,大人们都聚一起烤火。我不爱烤火,老树根点燃后烟太熏人,味儿又大。我堂哥道胜两岁时还曾一头栽进火盆,吓得大娘半死,幸好只是烧坏了棉袄,倒没破相,只是变了秃子,惹我们常常笑他。
一到雪天母亲就发愁,家里向来是难有余粮的,怎么吃饱肚子是个大问题。有几次她都要宰了阿黄救一家人命,我死活不干,常被痛打一顿。幸好总算是熬了过来。
后来我家又多分了两亩田,因为那年老人们走的多。农村里的地是按人头分的,我家五口人,共分得九亩多地。交完公粮,再换了油盐和母亲的药还能剩下些,平日总不舍得吃,省着冬天救命。
阿黄越长越大,吃的也越来越多。不下雪的时候它还能自己找些吃的,雪一大就没辙了,每到我们吃饭它总蹲在一边可怜巴巴的望。
我心疼它,每趁母亲不注意就偷偷把饭倒给它吃,母亲见我总是吃的比哥哥多,就起了疑心,可巧那天一早被她抓个正着,结果给我一顿好揍。
我气坏了,领着阿黄出了门。
北风吹个不停,大雪没完没了的下,我和它走了好半天才挪到河边,可是哪里有船呢?
那个时候还没修桥,每要去外公那里都得坐船,可是这会儿要去哪里找船才好。
河里的冰看起来倒也够厚,我就想去试试。阿黄见我要下河,冲过来咬住我裤腿不放。我想,它别是以为我要寻死呢。只好回来,领着它瞎转,又不想回家,免得又挨打,就钻进麦草堆里闷头睡觉。
阿黄蹲在一边,呜呜叫。它还饿着呢,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只好陪着它发呆。
麦草堆竟比火盆要暖和,我倒睡着了,这让来找我的哥哥哭笑不得。
他背我回家,当晚我就发了烧。母亲急得要命,雪天路滑,哪里去请医生呢,她只好抱着我焐了一夜。
那晚,我好像在梦里见着了天堂,虽然我并不知道天堂什么样子。那里到处都是白面馒头,到处都是米啊肉啊,我怎么吃都吃不完,高兴坏了,双手抓了给母亲,叫母亲快吃,再不用挨饿了。
不想竟下起了雨。好奇怪,怎么天堂里也下雨的吗?
忽然醒来,母亲正低头看我,脸上恍惚有泪。我吓了一跳,生怕又挨打,又发觉在她怀里躺着,才又放下心沉沉睡去。
后来,母亲再也不说要宰阿黄,还总会留些吃的给它,让它心满意足的陪我疯跑,陪我到处追兔子,陪我一天天慢慢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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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阿黄。
当年父亲带它回来,我七岁,我生命中最好的同时也是最坏的七年是它陪我渡过,直到它染病。
那天很冷,我和哥哥在河滩田里收红薯,它在满河滩追田鼠,突然就发了疯,狂吠不止,一路向河堤狂奔……
我吓坏了,拼命追上试图安抚它,然而它返身扑向我,双眼血红嗬嗬欲噬,我并没有意识到它大概是想给我一口,反而迎了上去。
但它终于认出了我。
于是它在我怀里颤抖着死去。
自此我再也没有养过狗。
因为我不想某一天“它”又在我怀里死去。
其实,人和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