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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穷酸腐
许知墨狠狠地洗了把脸,但他太困了,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冰冷的水拍在脸上也只是让他打了个寒颤,并没能让他清醒过来多少,眼皮子像是一对儿热恋的男女,拦不住要往一块腻。他坐在马桶盖子上用湿淋淋的手使劲地搓着脸,想把这股黏在意识里的睡眠的欲望赶走,他甚至想左右开弓抽自个儿俩嘴巴,但又怕惊着旁边隔间里认真屙屎的某个同事。百般尝试无果后,他索性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胳膊肘架在腿上,用手撑着自己沉重的脑袋,让睡眠短暂地占领了大脑。这股意识在放弃了对睡眠的抵抗之后,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突然生出了一个电影里的场景:一个精瘦的英国青年宿醉之下一头扎进了酒吧厕所肮脏不堪的马桶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遨游在了湛蓝的水中。这部电影应该是他大学时候看过的,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但这个男演员的名字他一直记得,叫麦克格雷格。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幅覆盖着厚厚灰尘的老片子里的画面呢?他想,可能在潜意识里,自己还没有放弃想通过把脑袋泡在冷水池子里来驱赶走困意的挣扎,但也可能只是潜意识里的那个许知墨在嘲讽他的笨拙,他选择略过这个耐人寻味的场景。枕在羽绒枕头上的意识仿佛想让自己更加舒适一些,他的脑子里又幻化出了一张图片:一个饥瘦的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侧着脸庞,耸立着肩膀,面目模糊,头顶处有一点光亮,身后则是一堵泥墙,仿佛是身处在一个幽闭的坑道里。他意识到这是一张唱片的封套,那张他最喜欢的唱片的封套,唱片的名字叫《13》,这个数字也是他给自己找到的幸运数字。意识还在柔软地、肆无忌惮地飘散着,照这个趋势,一会儿会上他非得睡着了不可,裴局长讲话的时候,他没准还会伴上一两段有韵律的呼噜声,他不想成为全局人的笑柄。他揪起了已经盖好被子的意识,强睁着眼睛,从马桶盖子上站了起来,眼前一阵晕眩。离开卫生间的时候,他推了下马桶隔间小门,发现里面并没有人。
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取出了冰箱里那包还没有喝完的咖啡粉,满满地填在了摩卡壶的漏斗里,壶身灌上热水,放在了电磁炉上。他点了支万宝路,深吸了几口,让烟冲进了大脑里。不一会儿,摩卡壶便发出了夸张的嗞啦声,带着油脂泡沫的咖啡液被萃取了出来,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办公室,他很享受这个过程,燃烧的烟草和烹煮的咖啡混合的气味让他感到了一丝清醒。他喜欢喝咖啡,用过美式的滴滤壶,也尝试过繁琐的手冲,前者过于简单奔放,他觉得有些暴殄天物,后者又过于繁琐矫情,不太适合办公室,况且他的桌上已经有了一套喝普洱的家伙事儿,他不想让造访这间办公室的人觉得他很“事儿”。最终他相中了介于二者之间的摩卡壶,这个牌子的壶价格适中,而且是手工制作的,如果仔细观察,还能找到制作过程中留下的无伤大雅的瑕疵,许知墨很满意,他觉得这些瑕疵反而增添了壶本身的魅力。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很排斥流水线上的产品,他觉得如果太过追求整齐划一,商业性必然会粗暴地强奸着工业制成品的个性,这让他很倒胃口。年近不惑的他依然深度迷恋着手工机械产品,用他的话说,这是工业时代的艺术品,是击溃后工业时代迷障的尖矛。用他媳妇李梅的话说,这叫有病,病症归结为三个字:穷酸腐。他有些无奈,但又有些深以为然。
他是市档案局研究室的主任,用老百姓的话说,这是个清水衙门,而他这个研究室又是清水衙门里的清水部门,清澈见底,和贪腐二字寻不着丝毫瓜葛。每月拿着不到4000元的固定工资,即便在海丰这个准二线城市里,也足当得起这个“穷”字。“穷”有很多后遗症,人穷了,志就短,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底气,聚会便是一例,与同事的聚会、与同学的聚会、与各路人群之间聚会,他最怕聚会。他怕几杯酒下肚,几句好话入耳,自己会抢着去结账,一时的豪爽过后,囊中羞涩的尴尬状态会一直稳定地保持在这个月余下的日子里,但与喝西北风相比,他更受不了的是李梅无尽无休的唠叨,就像唐三藏的紧箍咒,挥之不去。他本身没什么酒量,也谈不上多好这口儿,平时几乎滴酒不沾,只是到了这为数不多的聚会上,他才会偶尔成为这透明液体的拥趸,也可能正是因为这种酒局儿的非应酬的特性,使得他让自己很放松,酒还没过三巡便熏熏然了。他曾想过,为了避免自己这种酒后的豪迈,索性不带钱包去赴宴,但又担心席间众人之下理应由他买单的情形,比起喝西北风和李梅的唠叨,他更怕这种人前的尴尬,尤其是席间相熟的众人面前,他不想舍了自己脸上那层浅薄的颜面。于是,他便怕了聚会。
其实,他骨子里也是个喜静怕闹的秉性,片面点的说法,这叫社交恐惧症。他的大学是在北京读的,很说得过去的名牌院校,本科和研究生学的都是中文,畅快宽松的环境让他从幼年的木讷变成了一个洒脱诙谐的人。他参加了学校的诗社,想见着某个时刻能与海子、顾城的灵魂融通,他留长了头发,跟自个使劲儿地较着劲,生生憋出了几篇在校刊和市里杂志上发表的作品。捧着这些铅字的时候,他在心里暗自给自己封赏了个诗人的桂冠,他觉得自己挺牛逼的,甚至还幻想着自此之后,会有个把同好此道的女同学主动示好,打破他孤芳自赏的情感尴尬,但幻想永远只是幻想,诗人许知墨带着他的作品,完成了学业,回到了他出生的城市,成为了一名机关里小科员。尽管上学的时候每年都要回来一两次,但当他拎着从学校宿舍里清点出来的些许家当,真正回到海丰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时空错乱。他感觉自己像条追着尾巴跑的蛇,花了七年的时间,转了个圈儿,再次站定的时候,除了头晕目眩,好像什么也没有。
他刚上班的时候,局长还是老杜。老杜叫杜仲,他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很纳闷,为什么领导会起个中药的名字。他还特地去医药大辞典里查了一下,发现杜仲的功效主要是利尿、消炎、促消化、降血压。让许知墨没想到的是,老杜真成了开给他的一剂对症良药。最初他被分到了办公室,顶着名牌院校中文专业研究生的光环,他肩负起了写稿子的重任,年轻气盛的他并没有把这个活儿当回事,科里的老同志走的走,闲的闲,也没有人主动去点播他。一来二去,他从办公室主任总是拧着的眉头里,瞧出了端倪,主任每次都是刷刷点点,把它的稿子圈改得面目全非,后来索性直接让他去翻以前的文稿,照葫芦画瓢。几次下来,他内心里残存的诗人的骄傲再也荡然无存,办公室其他人则乐得识这个热闹。有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里闷头憋稿子的时候,杜局长推门走了进来,市里的一个会刚散,他回局里取钥匙,看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便过来瞧一眼。多年之后,许知墨对这次和领导会晤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了杜局长的平易近人与和蔼可亲上。那次,杜局长真诚地鼓励了这个初入机关的毛头小子,并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受用了这份领导的鼓励,给自个儿打足了气。没多久,他便洞悉了官样文章的门道,开始了闲碎无趣的办公室生涯,七年之后,熬成了这里的副主任,他继续谨慎并勤勉着,时不时给自己打点气。杜局长退休之前,提拔他做了研究室主任,他很感谢老局长对他的这份知遇之恩。
十几年间,许知墨在这栋机关楼里机械地挣扎着,繁忙、无序,时间的轮子则在严谨地转动着,一丝不苟,冷酷无情,泯灭着一切生命体的自我意愿。大学里炼就的洒脱诙谐,重新变回了幼年的木讷,大部分时间里,许主任都是电脑屏幕上无法点击的灰色。偶尔,这个链接可以点动的时候,会跳将出来一个顶着诗人桂冠的许知墨,这个许诗人会看一些诗刊,趁四下无人的时候,也许还会吟诵上一段泛黄剪报上的铅字,失神的时候,会在开会的本子背面,记上一两段矫情的文字,偶尔切词达意的时候,他会会心一笑,甚至用手指摩搜一下干涸的字迹,仿佛那字是禁锢诗人的围网。李梅知道他大学的时候写诗,也读过那些诗,许知墨知道她并不读得懂,她在行的是撕去他浅薄的颜面,这是结婚以后他才意识到的。尽管他全力避免许诗人出现,李梅还是总能嗅到他的酸腐,就像他总能闻到李梅嘴里难闻的味道一样。其实,鼻子主导嗅觉只是人类虚妄的假象,一切信息的主宰都是大脑,它让你闻到芳香,你就会捧起纸上的粪便,它让你嗅到恶臭,你便会扔掉手中的玫瑰,许知墨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趁热喝下了一整杯热咖啡,他觉得精神好多了,起码总想腻在一起的眼皮子算是暂时拉开了。他又抽了一支烟,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挨过裴局长的长篇大论,便夹起记录本,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