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1)

在中国,人类的平均寿命是75岁,陈力已经过了74岁的生日,这让他自身更加感觉自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陈力在退休之后依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虽然很少去学校授课,但在学校里干了一辈子,他看着这所小城市里的学校,从建成的一个专科升到大学,学校从城西迁到了城南,他的住所也从城西迁到城南。如今,他在学校也落得了名誉教授,他就觉得自己和这所大学更加的融为了一体。

他会经常走进学校,见见自己的老熟人,也喜欢在新学期进学校和新老学生打招呼。他是整个学校的老熟人。陈力喜欢年轻人,看着他们朝气蓬勃的神情和姿态,他顿时就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一点,不再是自己屋子里那个样态丑陋,皱纹满布又毫无生机的老头。陈力的情绪变化很大,他讨厌坐在自己的家里,一切都太安静沉默,他习惯了教室里学生小声的说话声,几十号人的笔尖一起在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年纪越大,陈力越不能忍受屋子里的沉寂,就更想走到对面的学校里。他也曾和学校申请过重新被聘用,但是学校以他的身体问题拒绝了他。陈力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他的右腿是假的,那是他天生的身体问题,他照样读完了大学,还攒钱做了手术,年轻的时候,他的走路姿势几乎和正常人一样。

陈力天生身体上的缺陷造就了他坚强又乐观的性格,即使学校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又想来别的办法让自己晚年退休生活能快乐一些。于是他就在学校对面给自己租了一套小房子,自己原来的房子就拿出去出租。陈力觉得自己的命早已经扎根在了学校里,离了学校自己就难以生活。学校西操场旁边的柳树下有一排长凳,陈力就是那里的常客。渐渐的一些他以前的学生,会过来请教他问题,或者让他看看毕业论文。陈力从来都不拒绝这些请求,尽管他已经退休了,按理说没有义务再去辅导学生了。但是陈力很开心,越多学生来让他帮忙,他越开心,不仅在学校有人陪他讲话,回到家,陈力也有了事情做。

但是在陈力的内心,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忙碌,他喜欢学生靠近他的时候,自己嗅到的年轻的气息,混杂着汗水和年轻荷尔蒙的气息,让他感受到青春,让他仿佛也拥有了青春。与学生无意间的肢体的接触,干枯粗糙的指尖碰到白皙娇嫩的皮肤,使他激动的不能自已,表面上他不泄露情绪,内心则带着欣喜与感激,他感谢着每一个向自己请教的学生,感激着他们给自己带来短暂的触碰。

陈力这一辈子都是个单身汉,从生下来是个残疾开始,在封建的村子里,他就很难得到女性的青睐。年轻的时候,陈力不觉得委屈,从小时候女人们看他的眼神里,他就看出了要孤独一生的未来。从来,女人们对他只有同情与可怜,而这两种情感是无法生出爱情的。三十岁的时候,家里的老人担心他,安排了许多相亲,城里的姑娘看不上他这个“单腿汉”,那就去村里试试,好歹他还是个大学生,有着稳定的收入。可如果陈力是个四肢健全的人,他这样的条件放在村里,别人家的姑娘指定是乐呵的不行,媒人一说陈力的身体问题,好多姑娘就犹豫了,有的直接就拒绝了。好不容易有几个愿意去见见的,一见面,陈力那失去的腿就成为了话题中心,有的要么开始面露嫌弃,有的就开始一个劲的为他感伤同情,几次下来,陈力就再也不愿意去相亲了,他想好了,要先攒钱,把腿按上再考虑别的问题。于是又过了几年,陈力小有积蓄,补上了生理缺陷之后,还剩下了不少钱。这个时候,父母又开始催着让他结婚成家,陈力表面迎合,内心早早的做了打算。他这三十几年的人生里,受够了人们的眼色,他不想再找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腿露出任何表情。从按上腿开始,陈力就要抹去自己的过往,包括他身体的残疾。那时,学校建成了新校区,陈力身边多了不少新同事,关于自己的残疾,他一点都未给新人讲过,老同事看他也没有要讲的意思,也就闭口不谈,渐渐的他们也忘却了陈力是个残疾人。他有了新的学生,有了新的同事,他有了新生。

是人,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性需求的,陈力打了几十年的光棍,自己偶尔也解决过生理上的问题,还尝试过找街边的站街女,价钱和人都谈好了,那个浓妆到看不出脸上有多少皱纹的女人带他到一间小破屋里,陈力紧张的一身都是汗,他攥紧拳头,暗暗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也害怕会有警察突然闯进门里,把自己给抓进看守所。陈力心里打怵,咬咬牙还是坚持着坐了下来。女人先把自己衣服脱了,然后开始给陈力脱衣服,没有一句话语,暗红色的灯光下,看不清人的表情,也看不清女人浑浊的眼珠。女人手指慢慢的剥下他的裤子,他的假腿暴露在空气中,陈力有些慌张,他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害怕她对那只腿露出厌恶的神态。陈力想着,妓女再不堪,她也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哪里会喜欢和一个残疾人做爱,这还是一次买来的性爱,更说明了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和自己在一起。陈力使劲的抑制自己惊慌的情绪,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站街女就像没有看到他的那条腿一样,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陈力有点惊讶,他想去问那女人,又不敢说出口,害怕自己一开口,把这好好的气氛就给破坏了。他过了很很满足的一个小时,他花费七十钱买来的一个小时,是他人生中最奇妙的一段时光。他和女人赤裸着身子,躺在硬板床上,皮肤贴着皮肤,汗水成为他和她的融合剂。陈力也不敢做什么动作,他只是渴望着去搂抱女人,在他的大脑里,他和她已经成为一对相恋已久的恋人,而这只是一次再也普通不过的性爱。女人躺够了,就开始收拾自己,穿上艳红色的长裙,又补了补眼角的妆容,准备继续站在那个破败的街口,再摆出自己那廉价又卖弄风骚的姿势,等着下一个饥不择食的客人,花上七十块钱也许更多,换来一次肉体的发泄。女人走出了门口,没有急着赶他走,只是让他在下一位客人来之前离开就行,不要耽误她“做生意”。陈力通过门口的光,看清了女人的脸,冷淡的表情却配上浓烈的妆容,让他不禁想起了神话里的美杜莎,陈力还躺在床上,他觉得床上有一个洞,在向下吸引着自己,红色的灯光照的他眼疼,起身利落的穿上衣服,在门口扯了扯衬衫上的褶子,掸了掸衣袖,陈力一身轻松的离开了,他没有和任何人提站街女,再路过这个街口,他也不会刻意的去瞟望,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就像他不曾对站街女动过情一样。

陈力的人生熬到了74岁,本应该是对情色之事渐渐失去兴趣的时期,陈力却有着不同的心情。他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盯着来来往往的学生,有穿长裙短裤的女学生经过,他装作自然的样子,盯着她们裸露出的肌肤,他的记忆又链接到了和站街女的那次情爱当中,他想象着自己的手扶上年轻学生的大腿,轻搂她们柔软的腰肢,此刻他和她们就是情侣,他不再是一个七老八十的丑陋的老头,他开始变得年轻,如同那些年他错过的青春岁月一样,他可以和如今任何一个学生一样,与心爱的女子手挽着手,走遍校园里的每一寸土地,他还可以在“情人坡”亲吻她的双唇,做出亲昵的动作,他可以感受到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连接。陈力已经太老了,面对他脑内一番激情的想象,他的生殖器官却做不出一点反应,正是如此,陈力每每对学生难以自己时,他才有减少一些罪恶感,毕竟他没有因此控制不住自己而去真正的骚扰一个女孩子,不是吗?

陈力就常常坐在柳树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猎人,在守株待兔,能等到让人惊喜的东西,大多时候他又不觉得自己是个猎人,那样太具有攻击性和目的性,使自己变得丑陋,并且这个想法给予了他希望,他还是愿意做一棵柳树,静静的守望着他钟爱的校园,还有那些花花绿绿裙摆下的色欲。

上天拿走过陈力很多东西,一条腿、前半生的自尊、一生的婚姻,于是当那个女孩提出请求时,陈力内心首先是怀疑。

“陈老师,您能不能帮我做课下辅导,我马上就要考研了,我想让您给我多讲解一些知识点”,女孩有点不好意思的挽了挽棕色的短发,“费用我会支付给您的,您能考虑考虑吗?”对面站着的女孩害羞地低下头,陈力看见了她红色的耳根,还有她光洁的大腿。陈力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在经过一段沉默,女孩等的已经要丧失信心,“好的,是刘珂同学,对吗?你来问过我几次考研学校方面的问题,别看我年纪大,好多事我也是记得的。”

陈力保持住了一位老教授的沉稳和自如,让自己看起来友善又和蔼。从内心来说,陈力不想伤害女孩,按年龄来看,如果陈力有孩子,那么他也应该有个这么大的孙子或者孙女了。而答应了女孩的事情,却让陈力内心生出了莫名的兴奋感,还伴随着丝丝的愧疚和罪恶感。也许,也许他真的会做出些不好的事情,也许他又不会,陈力内心的界限渐渐地模糊了起来。半夜躺在床上,陈力瞪大了眼睛,那股兴奋感迟迟无法消退,起来吞了几颗安眠药,情绪渐渐平稳了一点,迷糊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变成了年轻的样子,他还有健全的双腿,他的手挽着刘珂的肩膀,悄悄地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女孩健康的肤色染上了一层不自然的绯红。陈力入睡了,在梦里,女孩变成了站街女的样子,他和她相恋了,然后从恋人变成了夫妻,又从夫妻变成了老伴,最后又化成了两捧白灰。这是陈力有生之年做过最好的梦,甚至潜意识里他还有了真实的勃起的感觉,只有在生物钟迫使他双眼睁开时,他摸了摸被子和床单,才知道那真的只是梦一场,醒了,就什么也没了。

刘珂隔三天就来找他,就在那棵柳树下,他等着她来,然后去到学校的自习室里,给她辅导功课。到了月底,刘珂给他递了张银行卡,又露出了那种腼腆、不好意思的笑容,明明陈力自己才是应该不好意思收下的人,刘珂却显得更加惶恐。他没有收下那张卡,临走前,又悄悄的把卡塞到刘珂的书本里,他觉得女孩没有欠他什么东西,是刘珂充实了他本来就没有活力的人生,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原来他觉得没有一个人会特别的在意他,认识的也许会打声招呼,问句“教授好”,连句寒暄都算不上,没人会问他“过得好不好”,大概所有人的心里都觉得他过得很好,不错的大学里退休的老教授,薪资待遇不低,日子肯定不愁吃穿,他知道私下里不少人还传他以前有个漂亮老相好,说他单身是因为那女人死了,他再也看不上别人,有传言更厉害的,是他从原来小区里听来的,住在他楼下五楼的是一个爱多嘴的婆娘,没事就喜欢打听小区里的人和事,平时也没少造别人的谣。那婆娘不知在哪里听说了陈力的一些“往事”,又经过“加工改造”,竟然开始在小区里讲陈力那单身,明面上是相好的死了,暗地里是相好跟别人跑了,还把他的财产拿走了不少,传到极致的时候陈力甚至听到过别人讲他甚至还和相好有个孩子,那相好的冷酷无情,生下孩子就跟着别人跑了,据说那孩子也不一定是陈力的。陈力一度成为小区里的热门人物,那是一段让他很焦虑的时期。下了班,他和同事一起回家,从进小区开始,保安的眼神就不自然的盯着他看,接着是他身边经过的街坊四邻,几个成群的妇女,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的向上弯起嘴角,继而转变身体的角度,又凑成一个更小的圈子,嘴里快速的吐出长长的词句,这时,陈力就觉得自己被困在妇女的小圈子里,那长长的语句就像一条铁做的链条,抽打着自己,接着慢慢的他也从同事的脸上看到了八卦的气息,他的眼神就更加的灰暗,也就愈发加快走路的步伐,时间久了,他甚至都不敢再去和同事一起回家,生怕看见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和暧昧的笑,又或者吐出一些让人尴尬的话语。回到家,陈力的情况也没有得到好转,坐在客厅里,他的内心被路边妇女的眼神伤害着,那好奇、同情又带有嘲笑意味的眼神,就像小时候村里的那群人看待他的腿一样。陈力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腿,事实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可是谣言就是这样轻易的出来了。空气都开始变得难以让人接受,陈力渐渐屏住呼吸,然后深深地把气吐出来,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陈力劝说自己,自己活到这么大,又不是没有被人羞辱对待过,童年被村里小孩围着的场景他依然清楚的记着,如果他就因为这点事,搬了家,岂不是坐实了那些谣言,如果他搬走了,无法想象同事的耳朵里会听到什么更加严重的言语。如果传到学校,他更无法想象那会变得多糟糕。陈力坐在黑暗中,白炽灯散发出的光亮让他觉得难受,他静静的呼吸,屋里一片死寂,他享受着这片平静,没有人们的风言风语,没有奇怪的目光,他把童年幼小又只有一只腿的自己从记忆深处放了出来。他幻想着抚上小陈力的后背,安抚着深夜里哭泣的小孩,村里没有发达的洗漱设施,人们一年有时候也不见得洗几次澡,陈力很庆幸他不知道洗澡是什么东西,这样白天别的小孩对他扔石头留下的伤痕从来都不会显现出来,所有的伤口都会被掩盖,一直以来陈力坚信一件事,只要伤口藏得够好,它终会愈合好,装作不会痛的样子,人们也终会有无趣的一天。

陈力在黑暗里坐了三个月,楼下多嘴的婆娘因为造了一户人家的谣,害的那人的家庭差点被拆散,那户人家在社会上多少和黑社会还有些关系,就托人找了几个小混混,把婆娘家砸了个遍,把她和她丈夫也都打了一顿,据小区里的目击者说,那婆娘直接打的当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像个疯子一样。最后那婆娘自己悄无声息的搬走了,那些她说过的所有谣言也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陈力也就不再去想这件事,自当是噩梦一场,修养身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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