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村里那个寻女儿的驼背母亲,我有好些年没见她了

每个丢了孩子的父母,都像发了疯一样,恨不能手刃人拐卖者。也决计做不到释怀,静下心来过日子。

01

她是挑着两个床单包裹的担子来到我们村的,刚来时不大爱说话,更甭提搭理人了。她的右半边背明显凸起,比驼峰还坚挺。右手握着一根稍长的竹竿,走路时仰起头略显佝偻,但身子还是圆润硬朗的,衣衫破旧也还算整洁,头上扎个小辫子,发丝略微发白,有少许的抬头纹。

看样子也就三十来岁,与人对视时,双眼无神,也不笑,苦着一张脸。只是每逢见着孩童,又忽而变得柔软起来。那个时候,我是怕她的。她走路的步子很轻快,仿佛在追赶着什么,嘴里还时常神神叨叨碎碎念。隔近了也听不清她在叨唠什么?平日里,大人吓唬小孩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叫花子。我觉得她跟她们很像,都喜欢自言自语,所以见了她就躲得远远的。

她在我们村没有家人,跟我家邻居有点祖辈上的关系。不过,她并不是来投靠我们邻居的。她不喜与人来往,自然也不在乎这层亲戚关系。

她自己在田埂相交间的坡洼处,开辟了一片两三平米左右的地儿,又自个儿弄匀称平整。再找来五六根粗壮点的木头,架起来一个立体三角,左右两面儿铺上油麻布,触地的地方用木棍和砖头压稳当,地面铺上杂草和棉絮,正中间一面儿搭上两边隔开的蚊帐,方便进出自己的小窝棚。她对自己的杰作较为满意,在那里一住就是好些年。遇上刮风下雨,她就坐着窜瞌睡直到天明。

她的小窝棚远离我们村其他住家,仿佛是在宣告自己与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加上位置偏,靠近坟墓,想想心就瘆得慌。村里人都觉得她是个怪人,起初也懒得搭理她。

02

许是因她突然就在我们村住下了,行为又极其古怪,也有人觉得她神秘莫测。村里的好事者,通过各种渠道一打听,零星事件拼凑在一起,就组成了她的前世今生。农村人嘛,闲起来就爱家长里短,兜不住事也藏不住事儿,秘密全是公开的。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就全村老少皆知。

说是,本姓王,名中菊。驼背是小时候害病,没钱医治留下来的。曾婚嫁,诞有一女,现在该有七八岁了。一次带女儿上街,一时疏忽大意给弄丢了。家人四处找,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后听邻居说,她女儿生的水灵,是她的命根子,只是没想到自己命不好,女儿也命苦。有的人好似生来就是为了受苦,待到受完苦一辈子也就没了。只是活着,心里有苦最是煎熬。

恁是谁家也不愿摊上这不幸,要是夫妻俩能就此稍稍放下心结,再生个一儿半女,日子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她很自责内疚,怪自己没看好孩子,没日没夜哭闹,折腾地夫家也烦了。眼睛都快瞎了,精神也有点错乱了,头发也是在那时显白的。没到半年她就被夫家扫地出门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人也视她为不祥,不再待见她。

据说,她在来我们村之前,已在好些地方待过,也是独来独往惯了。

这时,村里人又开始同情起她来,也渐渐送她一些自家觉得扔了可惜的物件,起初是拜托我家邻居或是偷偷放在她小窝里,后来就当面给她顺带给她些吃食。不过,她不常要,她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她有点倔,想要自食其力。

她每天早出晚归时,会自己在路上拾垃圾柴火啥的。有时,我在路上碰见她,看见她用手里的竹棍在垃圾堆里扒拉着,有用的就捡起来,放进自己挑的蛇皮袋里。她的小窝附近常常堆满了捡来的杂物。

03

她在我们村没有田地,看起来很闲。但她每天都起得比谁都早,不分农闲农忙,不分春夏秋冬。当村里人生火做饭时,她已经吃了自己做的面糊糊,用根棍子挑起自认为还算有价值的包裹,出发了。她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刮风下雨都不耽搁。

虽然她不喜理睬邻居妈妈,但邻居妈妈对她也还不错,偶尔央她帮帮小忙送她些东西。她对邻居妈妈也算敬重,每次从我们两家门前路过,她会叫她一声:幺姨,我走了。晚上,回来时,又道一声:幺姨,我回来了。

起初,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后来邻居妈妈说,她是去找她女儿了,她总觉得她女儿还在某个角落里等着她。

母亲惊讶地问:“多久了,还能找得回来吗?”

邻居妈妈直叹气:“都好几年了,跟家里也闹翻了,不回家,也不见他们,天天就念叨着找女儿。谁劝骂谁恨谁。”也难怪她每天从家门前路过,邻居妈妈也不多言语。

“跟家里断绝往来了?”母亲又问。

“她父母找过我几次,只是双方好像约定了样,老死不相往来。平常也会偷偷给她送点粮食。过得清苦点,也不会饿死吧!”邻居妈妈感叹,“其实哪个父母不心疼孩子,有残疾,也是自己拉扯大的。”

后来,我也常常注意到,有个五六十岁,身形瘦高的老头,隔那么一段时间,就会骑着辆老式的自行车,驮着些米和面往邻居家送来。有时候,他也自己去她的小窝。每次他来都是白天她不在的时候。

母亲说,那个人就是她的老父亲。

04

渐渐地,她的事被方圆几百里,甚至好几个镇上的人熟知。人们都觉得她怪,因为每天都可以看到她走来走去。待了解了实情,又觉得她可怜。又有好些人接济她,只是跟往日一样,她伸手接的少。

我们家算是她来我们村后,第二户跟她搭上话的,因挨着邻居家,母亲又是个热心肠子(我奶奶常说我母亲会散财,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也不一样)。相熟之后,凡是自家有的,母亲看见她就会塞给她一些,有时候也叫我去拿给她。大多时候她都会拒绝,或者象征性拿点。母亲说,没事,谁还没难处。有时候,她会问母亲,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也许这样她才心安点。

她渐渐喜欢上跟母亲聊天,她告诉母亲,她的女儿同我有一字相似的小名儿,她怪自己没有看好她,她的女儿很懂事肯定还在等着她。每每说起来还会呜咽几下,眼里留下泪来。也是相处久了,母亲才知道她比自己还小,她让我们叫她菊妈妈。村里也就我们这样叫她,叫熟了我对她反而多了份亲近起来。时常,我觉得她看着我,又不像是在看我,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会露出笑容来,只是笑容有些苦涩。

菊妈妈很喜欢小孩子,我和小伙伴偶尔会跑到她的小窝。她的小窝棚子,收拾得很干净也没啥异味,附近摆着些她自己拾来的的杂物,碗筷也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一旁的钵子里。她给我们煮些土豆红薯吃,她自己也笑着陪我们吃,挺香的,就像过家家。

她喜欢小孩,即便是见了陌生的孩子,也会随手拿出自认为的好东西送给他们。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领她的情,她常常吓得他们嚎啕大哭。哭声引来了小孩家大人,大人气不过指责她几句,她便泄气地走开了,也不解释。

05

再过些年,菊妈妈的背明显地佝偻了,再也直不起来了,脸也变得黝黑沧桑了许多,皮肤皱巴巴的,鞋子也满是泥,补丁加补丁,也还是开了口,露出一两根拇指。她也不再顾及自己的形象了,这时候我常常见她衣衫褴褛的样子,头发也不打理了,看起来乱糟糟的。她的肩上还是挑着个包裹,至于包裹里是什么?我们都不曾见她打开过。

村里人热情,偶尔也会跟她打招呼,问她又去找女儿。她只是点点头就走开了。等我大了些,也开始同情起她来,但我又知道她其实不需要这些的,这该是她这一辈子的事了。

如果有人跟我说,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会嗤之以鼻。若是她,我信。我没有走过她的那些路,也没有计算过她的行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雷打不动早出晚归,她一直在坚持,成了一种信念。

几年前,当她在我们村里住下时,她也就是我们村里的一份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都开始跟她聊上一两句。村里人瞎胡闹地想要给她说起媒来。有人当面开她玩笑,再给她说一个婆家,这样就不用住在破棚子里 。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对方住家人口一一道来,真像那么回事。菊妈妈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人家祖宗十八代,说自己有家有女儿,不用你们瞎掺和。自此,再也没人敢提起此事。

菊妈妈少见地会骂人。有一次她傍晚回来,大概是发现少了些什么?愤慨地骂偷窃者无耻下作欺负她一老妈子,骂骂咧咧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后来某天的午时,我老远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在菊妈妈窝棚前,吊着胆子走进了才发现是我们村那个不明事理的老太婆在偷菊妈妈的米,而她又是邻居妈妈的婆婆。我当时是一个人去的,两人平日里对我都算好,第一次撞见自己不齿的事,心里有些害怕,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想着这周围没人肯定不能正面起冲突,更怕别人一边倒,说我屁大点小孩就瞎编故事了。转念想,老人动作迟缓耳朵不好使,那我悄悄地跑远点再故意制造点大动静,以此警告她有人像她那边走来了。她果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提着篮子慢慢走到我面前来,顺便关心了我几句。

之后我将这件事告诉奶奶,奶奶说,这人老了手脚也还是不干净,她媳妇都训过她很多次了。那以后,对菊妈妈,我突然多了份愧疚感。再有让我拿什么东西给她,我跑得特积极,偶尔我也偷偷给她东西说是家里人让给的。

很多人都说菊妈妈精神不正常,但我们不这样觉着,她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而已。偶尔会有点脾气,那也是别人自讨的不是。

06

我读高中后,每月才有机会回家一次。见着她,她会露出笑容来:小小啊,回来了啊,学校怎么样啊。搬出椅子来她坐会,给她拿点东西,她接了,又很不自在。坐也坐不了片刻,心里总还有事记挂着。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早出晚归。只是回来得越来越晚,走路也越来越慢,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越发像老妪了。我不敢问她,找得怎么样了?伤疤依然会痛。而我,所能给予的帮助,微乎其微。

不久,菊妈妈搬走了。我极少再见到她,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去了,她不再在我们这片走动,村里人再也没提起她。

大学后的一次年间,我带着一群孩子在村大队的路边玩。远远地瞧见她,一步步向我走近,再近一点。

我喊她:菊妈妈。

她侧过身来,似是才发现我:喔,是小小啊,都长这么高了啊,也漂亮了哈!她望着我,神情好像又飘到了远方。又转而问了我家人的近况,寒暄片刻又走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拉远,莫名生出无助感。她只是换了个地方,重复着以前的日子。

现在又是好多年,我再也没见过她了。我知道,她依然在执着寻找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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