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出生的那个月,是星城乡下的雨季。隔着医院的玻璃窗,滴滴答答,淅淅沥沥,雨从月初没日没夜地下了很久,一直到这个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这一年的感恩节,陈长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陈长的父亲叫陈强,是乡村中学的教师,教英语。陈强长年背着公文包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一年里小陈长见不到这个神出鬼没的父亲几面。
陈长的母亲叫李霜,属于那个时代的家庭主妇,负责在家扫地拖地带孩子,和邻里楼下打好关系。
至于陈长名字的由来,陈强只说过,后面那个字是长短的长。
家里住的房子是学校配的公寓房,三楼,向阳,每当东方太阳升起,陈长的房间总是第一个接受阳光的地方,小陈长喜欢早上睁开眼睛望着朝阳发呆,金色的晨曦从天际射出,带着一大片金灿灿的晨云向远方喷薄而出,然后在陈长的双眸里收束,像是光的起点与归宿。
陈长从小体弱多病,家里总是备着各种药品,药苦,陈长不愿意喝,李霜就在家准备了可乐,跟小陈长做交易,每吃一片药就奖励一小杯可乐,所有药都吃完了再奖励一小杯可乐,于是,在名为可乐的黑色糖水的诱惑下,不谙世事的小陈长每次都捏着鼻子把药给灌了下去,然后腆着脸问妈妈要可乐喝,喝完了喜滋滋地舔了舔小药杯的内壁,意犹未尽。
等到四岁的时候,陈长已经可以不要妈妈陪同独自下楼玩耍了。李霜就不知从哪弄来一辆带护轮的儿童自行车,丢给陈长,让他自己去玩。
住在一楼的小胖子邓胶,住在校门旁边院子里的瘦子韩飞,住在隔壁那栋公寓楼四楼的小女孩孟河,是陈长的儿时玩伴,说是玩伴,其实陈长才是他们的陪玩。
太阳挂在西方的天穹下,洒落着余晖。
“你们等等我啊!等等我!”陈长吃力地踩动着自行车的踏板,艰难地上坡,坡道的顶端,三个人倚着自己的车,一边望着陈长一边笑:“小陈长,羞羞羞,这么点斜坡都爬不上来!”
“谁说我爬不上来!我不上来了吗?”陈长涨红了脸把车踩上坡顶,对嘲笑他的邓胶喊道。
“哦!陈长上来了,那我们下去了!拜拜!”小胖子邓胶带头跨上单车,一溜烟就冲了下去,孟河和韩飞也紧跟在后,一下子坡上就只剩陈长一个人了,孤零零的人扶着孤零零的自行车。
“唉,你们别走啊!等等我啊!”刚刚消耗的体力还没有恢复,陈长对着三人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喊道,刚跨上车,他看着刚刚爬上来的斜坡,犹豫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冲下去,最后只好推着车慢慢走下去,等到他到达坡底,三个人已经不见了。
太阳在天际露出半边脸,夕阳的余晖洒在陈长的身上,影子拉得老长,陈长下意识地捂住眼睛,望着夕阳,肩膀颤了一下,不知怎么哭了起来。
四周寂静无人,家家户户亮起暖黄的灯光。陈长由起先的抽泣,变成大哭,哭声渐小,最后消失不见。他擦了擦眼睛,推着车走回家,妈妈正在跟二楼的魏叔叔笑着聊天,她看着陈长上来,让他叫魏叔叔。
“魏叔叔。”
“诶,陈长乖。”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掩盖了陈长脸上的泪痕。
家里门没关,饭菜已经摆好在桌上了。楼下传来妈妈和魏叔叔告别的声音。
望着只有两个人的座位。
爸爸又不在家。
陈长的五岁生日迎来了和他出生时一模一样的雨季,大雨持续洗涤着这座乡村中学。从月初到月末,陈长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看到初生的朝阳了,这让他非常烦躁。
母亲和他喝药的交易筹码已经涨到了一大杯可乐,是的,一片药一大杯可乐,没有交易,小陈长发起脾气来,油盐不进。
生日当天,母亲把楼下的魏叔叔喊到家里来给小陈长过生日,吃蛋糕,看电视,其乐融融。
这天晚上,陈长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在梦里,他出现在一条长长的两边都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里,左边的墙是白色的,右边的墙是黑色的,淡淡地散发着荧光,两端的黑暗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又像是静待游子归来的家门,孤寂而森冷。小陈长蹲在白墙边,不停地望向两端,就这么沉默了很久,他开始小声地抽泣起来,他的声音违反物理规律地在长廊的两侧墙壁不断回荡,然后向长廊两边扩散,层层叠叠,传入耳朵里竟像是几百个自己在哭一样,哭声夹杂着恐惧,如海水潮涨潮落。
小陈长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一时止住了哭声,而回音也随之慢慢消散。长廊的一端突然传来脚步声,哒,哒,哒,走得缓慢而坚定。小陈长抬起头,一个影子由远及近,走到他面前,当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小陈长无法控制自己,一下扑到那人怀里,大哭起来,“爸爸,我好怕!”
“别怕别怕,爸爸在这呢。”那人的声音沙哑而有磁性。
他轻轻拍打着陈长的背部,像是安抚离家的雏鸟。
陈长从睡梦中醒来,呆呆地望着因为大雨而变得灰蒙蒙的天空。
“爸爸。”陈长下意识地喊出来,房门突然打开,进来的竟然真的是陈强,陈长一声欢呼,直接扑到了陈强的怀里,“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我是来接你的。”陈强满脸疲惫,眼角还有血丝,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
“接我?”小陈长一脸疑惑,“去哪啊?”
陈强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帮小陈长穿好衣服,然后拉起他,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李霜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看到父子俩出来,也无动于衷,双颊还残留着泪痕。
陈强拉着陈长没做停留,走到客厅的门前,蹲下来抚了抚陈长因为睡觉而翘起来的头发,轻轻地对他说:“你先下楼去,杨叔叔在楼下,爸爸马上就下来。”
陈长乖巧地点了点头,一个人下楼去了。
陈强站起来,神色平静。他拿起茶几上的公文包和立在旁边的一个小旅行箱,走出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保重。”
等到他的声音落下,陈强已经消失在了门后。
走出单元,小陈长站在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前等着陈强,陈长抬起头问陈强:“爸爸我们去哪儿?”
陈强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抱起来坐上了车。
车子发动,缓慢地驶离这栋楼前的空地,拐个弯驶出了校门,自始至终,李霜都没有出现过。
很多年后,陈长从父亲处得知,在他们离开的这天的一个月后,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在这里举行,新娘是李霜,新郎嘛,好像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