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

母亲已经不在了,但家里依然残留着很重的药味。她曾经非常不喜欢这股味道,想着一切结束以后一定要好好整顿一下家里,可是现在结束了,这股味道好像又变得没有那么难闻了,甚至让人有点留恋。

味道总会自己散去,能多闻一阵子也好。她每次下班回家,赖在沙发上,总是这样想着。

在这之前,下班回家对她来说还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比上班还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是单亲,至今单身,年纪不小了,还在一家公司里做着底层文员的工作。在她年轻的时候身边也有过一些男人,但那时候她并不想结婚。她向往自由,甚至不喜欢谈恋爱,对性也没有特别的追求,比起每天晚上给一个臭烘烘的男人做私人服务,她更愿意下班后给自己做做沙拉,敷着面膜看韩剧。

她欣赏自己的生活方式,对于家庭这个概念,她觉得只要自己和妈妈就足够了,越了解自己身处的这个社会,她便越不想要小孩。

她的母亲算是一个女强人,在老家开了几十年的杂货店,从西城搬到东城又搬到西城,独力把她抚养长大。她最后留在了城市,母亲更拿出自己的毕生积蓄,在城市边上给她买了个小二居。尽管出入不便,但好歹让她有了个安身的家。母亲自己,却留在了老家,住在杂货铺里。

在她眼里,母亲总是这么强大,以至于她从没有想过这样强大的母亲也会病倒。从小到大,她从没见母亲倒下过,甚至于一声叹息、一句抱怨都没有听到过。所以,听到邻居电话时,她吓坏了,连卡都没有打就直接跑出公司,赶回了老家。

她清晰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她已经半年没有回过家了,在医院第一眼看见母亲时,她跪倒在母亲膝边,泪如雨下,她埋怨自己太不关心自己的妈妈。但母亲只是微微笑着,说别哭别哭,没事没事。

医院确诊花了不少时间,母亲被查出肺癌晚期,因为肿瘤位置长得不好,不适宜做手术。听到这个消息,她几乎要被打倒,但现在没有母亲在她背后撑腰了,她只能学会自己坚强。

别哭别哭,没事没事。

她把母亲带回了城市,希望给她最好的治疗。但母亲很犟,不愿意做化疗,只同意喝中药,做保守治疗。一开始,母亲精神还不错,但保守治疗并没有看到什么疗效,渐渐地,母亲吃不下饭、精神也变差,在两个月后发展成骨转移,这之后,就再也无法下地了。

骨转移带来的剧烈疼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即使打最大剂量的止痛药也无济于事。母亲的情绪开始恶化,对她百般刁难,甚至又打又骂。尽管母亲的精神还是清醒的,但病痛的折磨却好似令母亲变了一个人。

她请不起陪护,从换尿布到熬中药,从擦身体到做按摩,照顾母亲的责任都是一力承当,加上工作的忙碌,时间一长,她疲惫不堪。而此时母亲不稳定的情绪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那么用心,但得到的,却只有母亲严厉的责骂。委屈的她常常在夜里哭湿了枕头,她恨自己只有一个人,她恨自己这么穷困,她恨自己没有办法替母亲承担一点点病痛。

那恼人的药味好像就是在那时候变得刺鼻起来,一推开家门就是那股味道,衣服上也是那股味道,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那股味道。每天回到家,她似乎都要花百倍千倍的力量,才可以推开自己的家门。她的耐心已经没有了,严重的睡眠不足和身体的透支已经让她的情绪已经到达了崩溃的边缘,只要她闻到这股味道,就烦躁得想要放弃、想要逃离。

母亲的病情还在无可挽回地恶化下去。到最后的日子,母亲开始吃不进食物,每天晚上都痛得大喊大叫,眼睛里全是绝望。她握着母亲的手,一直流眼泪,忽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期望的是什么,是希望母亲好起来吗?这看来已经不太可能,如此痛苦的母亲,也许死亡是一种解脱,可是作为女儿,她又怎么能够希望母亲死去?

但母亲还是去了,去的时候,很安静。

她也很平静,似乎这几个月里,她已经提前把泪水全部流完了。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是轻松?还是悲痛?

母亲不在了——家里的药味提醒着她,每一次开门,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提醒着她。此时的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孤独过。

操办完丧事,她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她赖在沙发上,终于又有时间给自己做做沙拉,敷着面膜看韩剧。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回到过去那种生活,只想每天赖在沙发上放空着,放空着就挺好。

“叮叮叮”,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她懒懒地起身,接起电话:“喂?”

“喂,表姐,是我啊。”电话那头是表弟。

“弟啊,怎么啦?”表弟是母亲最亲的小辈,之前在老家一直帮忙照顾着母亲。

“啊,是这样,姨妈之前还有箱东西寄存在我这里,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提过,你看我是给你寄过去呢还是怎么样?”

“一箱东西?什么东西?”她疑惑的问,因为母亲从未给她提起过。

“啊,这个嘛,就是一些金器啊、被褥啊什么的……哎,其实就是你的嫁妆啦!姨妈都给准备好多年了,知道你不想结婚,怕你看到不高兴,一直存我这呢。我说姐,你这老不结婚也不是个办法,自己一个人在上边,现在姨妈又不在了,你总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表弟还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到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穿过散着淡淡药味的空气,破碎在母亲曾经坐过的沙发上,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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