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久没抬头了,因为手机上的流量太多,视频一个接一个,我老是感觉这段视频或者消息是我看到得最后一个,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手指会不听我的使唤,追随着它上一个动作不住地下滑和刷新。
我揉了揉眼睛,终于肯放下了手机,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长期低头的环境,让我的脖子一直处于不舒服的状态。这样少有的抬头活动,让我忽然有种目眩感,这感觉像是被人给了当头一棍,没有清醒,只是想睡。
自从上次陈仁出差以后,我便耐心地等待他回来的电话,不过往往你越是期待重逢,现实就越是跟你唱反调。如此,我便摒弃了如闺中女人守良人归来时的心境,找点其他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像是出门没有目的地走,再按照地图导航回来。
我住在一个不熟悉的城市,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乡。所以我会尽力记住我走过的每一条街道,记住每一个对我面带微笑的人。我怕是忘不了对面楼上一直拉紧的窗帘,以及窗户间永远不停歇的空调嗡嗡声。我也试过坐在窗边自我审视,老感觉我这个人不太合群,可也确实有几个掏心掏肺的朋友,这让我在一个人暗自神伤得时候,内心能够燃起熊熊烈火。
思绪没断,脚下也没停,走了大概两个小时,我确实是有点累了,随便找了一个阴凉处,坐了下来。请原谅我像是日记一样记录整个行动线,因为我怕忘记了,万一失忆了,我还能一步一步得寻回来。这像极了小时候小心翼翼地玩冒险游戏,一步一存档,生怕哪一关没过去因为没存档还得重新玩。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竟然努力学习应用着小时候的经验,不知道是思想没进步,还是事实本该如此。
我想了想,如果这个时候再接着走下去,归来的路途必是相当漫长,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我接到了陈仁的电话。
“今晚?”
“今晚。”
“那就今晚!”
我放下手机,决定再多走一会,因为我突然感觉归来的路还是会很有意思的。
我们的聊天距上次有两个半月之久,也不知道是什么国家大事能让他做这么长时间。我觉得这两个多月陈仁一定很辛苦,像他这么爱玩的人,怕是被生活所迫,出此下策。
夜里八点,我们在一家浮动着浓浓烟火气息的饭馆碰头,到的时间并不是很好,人多得我们找了好一会儿位置。
两个多月没见,他似乎又胖了些,也难怪,都说毕业之后当初同学的身材会产生一种神秘的化学反应,以此来表示我们已经步入社会,而这种反应的具体表现就是发福。我其实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失落或者伤心,人总是要有一些变化,而当这种变化呈现在你的老友身上之时,请不要嘲笑他们,尽量接受他的可爱,因为说不准以后你们会变成一样的样子,到那时相互调侃一番也算是为已经到来的油腻生活干杯。
我们叫了服务员,点了曾经最常吃的几盘菜,就是点得次数最多的那种,不是我们不尝试新鲜的菜品,只是熟悉的东西让人心里踏实。我们彼此都没先开口,我也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陈仁今天没穿我讨厌的那种西装,一件宽大的T恤适宜地遮住了他的小肚子,下身是一件纯黑色的运动裤,上面没有多余的图案,只有一个不知何物的商标。他今天出门好像还特意刮了胡子,不过显然没刮干净,下巴上还残留着几根拐着弯的胡须,头发也不精致,但起码不像是好几天没洗的那种。我用这种相亲似的目光看他并没有想表现我的性取向有多么得不正常,我只是想猜猜他这两个多月经历了什么,但我什么也看不到。
“老白,这两个多月我累坏了。”陈仁看着我说道。
“不晓得你做什么去了,回来就好。”我掏出两根烟,递给了他一根。
老白这个称呼我好久没听到了,上回喊还是上学那会儿,我长得老,皮肤还白,就老白老白的叫上了,突然听他这样喊,我没来由得一阵心安。我们中间断过一段联系,他最后跟我说的话是要去做一件大事,我相信他,也就没问他,就像他说出差两个多月一样,我知道我等他联系我就好,他也一直是这样。基情满满,再见不难。
菜不一会就上齐了,我说:“喝一口吧。”
陈仁顿了一下,拿起了手中的杯子。不过他没喝,只是看着杯子里的液体怔怔得出神,他似乎在想着一些话要不要告诉我,我也没着急,静静地陪他端着杯子。
“老白,我之前那会儿不会喝酒来着,直到在大学里碰到那个教我喝酒的姑娘。”
“不知道为啥,我就爱听你聊姑娘,咱们上回也说到这吧。”我忍不住笑道。
“你先听我说,不过在说之前我有点口渴,我先喝点。”陈仁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拿起了旁边的一整瓶酒喝了起来,喝完一瓶也没停,又抓起另一瓶喝了起来。我真的觉得他很渴,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一万年,嘴巴干枯得快要合上了,他走过了好多个海市蜃楼幻化成的绿洲,上天的命令是你不准死,但你要渴着。于是他在这枯槁大地中一路向前,直到碰见一场雨,他成化石的眼睛里闪出了一道光,他冲向那片雨,张着的大嘴连天上的云都能吞个一干二净,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自己的眼睛重新水润,才能有力气走过下一个一万年。
“呼!”陈仁真的是一口气喝了个痛快,我能从他泛红的脸上看出。“我们是从炸鸡店说的第一句话,她问我:‘你有纸巾么’,我只是从正在吃汉堡的过程中抬起头,便看到了她那张鼓着腮帮子,满嘴油光的脸。她真的很漂亮。”陈仁又拿起一瓶酒,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我得承认我心跳漏了半拍,这同以往的心动又有一些不同,就好像森林的小动物遇见了山洪,它一边没命了地跑,一边回头看它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天灾。我不否认也可能是我的男性生理反应影响着我的思维,但更多的是那一刻的感觉,感觉你懂么老白?”
我笑笑,拿起酒向他比划了一下,让他继续。
“她叫阿七,她说她也可能叫阿六或者阿五,她说一周有七天,她叫什么都可以,不过她最喜欢的是周日,因为周日可以休息,所以最常用的名字就是阿七。我也是头一回见到可以把自己的名字玩得随心所欲的人,况且谁不喜欢周末呢?于是我就叫她阿七。”
“我像是打开了惊奇盒子,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发出‘哇’‘不错’‘好厉害’的字眼。我们从纸巾情缘开始,我出门的每一次都会带着纸巾,生怕在她需要的时候我拿不出来,你知道吧?这种时刻被需要的感觉?”
我知道陈仁很开心,酒精像是助燃剂,帮助他的回忆锦上添花。我说:“阿七长什么样?”
“短发纹身。”陈仁嘴里跳出了这两个字眼。
“五官呢?”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陈仁摸着头发摇摇头。“我只需要记住这两点就够了。”
我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阿七漂亮得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是陈仁真的忘记了,还是他描绘不出来。我终究对他们发生了什么感到好奇,便看着他。
“阿七的世界太没有规则了。她带我去看午夜场电影,却是在影片最后时刻摸进去的,我也并不关心电影讲了什么,我只是战战兢兢得怕保安大哥抓我们,因为我们电影结束也没有回去,而是险之又险地躲过工作人员的排查,陪她在关了门的电影院里玩了一晚的像素人吃糖豆。这怎么可能?难道看完电影不应该舒舒服服地发表一番品论然后带着客观上的一知半解回家睡觉么?谁会玩一晚上的像素人!还是在关了门的电影院里!”陈仁嘟囔着不住地抓头,这真让我发笑。
陈仁又喝了一口,缓了一缓,抬头看了我一眼,也忍不住笑了:“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嘛!真让人拿不准!”
“她酷爱短发,我同她的日子里,从来未见她的头发长过肩膀。走在她的身边会闻到舒服的香气,不晓得里面是掺杂了什么秘制配方,我觉得我对她产生形影不离的效果多半是这种化学物质。有的时候长头发的姑娘确实美得如天上仙,如水中月,但她就像是守护执念的骑士,独爱这款,未曾改变。老白,你说这样一个女孩你会喜欢她的哪一点?”陈仁像是在问我,也像是在反问自己。
“又或许?你喜欢她的纹身?”
“对。她还有稀奇古怪的纹身。”陈仁想了想。“她的手臂上,她的腰,她的脚裸,她的大腿深处,有的是形状各异的纹身。有她喜欢的动漫人物,有出自其他国家的语言文字,或者她自己设计的图案,又或者意义不明的线条构成的令我匪夷所思的图案。我曾试着揣摩其中道理,但后来才知道这就像她起的名字一样,只要她喜欢。”
“她说每年的圣诞节她都会去找她的纹身师,自她十八岁开始。我也没空计算她会在多少岁时身上会没有地方可纹,因为紧接着她就说出了答案:‘纹到不想纹为止’。她就是这样,只要是她喜欢,就可以任意为之。”
陈仁都说不利索了,他一边灌着啤酒,一边吃,时不时还揉揉自己发胀的肚子。我觉得打断别人讲话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但在此时我还是忍不住发问:“你喜欢上她了?”
陈仁没有犹豫:“对,喜欢了。”
“那就吻她好喽。”我笑道。
“你知道我的,虽然怂,但是我认真啊。”
“所以呢?”
“我认真地吻了她。”
我想了想:“可能放在阿七身上会好一点,但是其他女孩面对这样的行为可能会给你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
“正如其他女孩一样,她也这么做了。”陈仁淡定道。
我其实不想发笑,但口中已说出不由自主的话:“女人啊!”
“她那个耳光扇得我生疼,却我没有扇醒我,反而让我沦陷了。扇过之后她捧着我的脸对我说:‘以后不许对其他女孩这样,她们会踢你的小鸡鸡,知道了吗?’然后她看着我,阿七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在那时还蒙上了一层雾气,不知道是她眼睛上的,还是我眼睛上的。我只想追随她眼里的光,她的光越来越近了,伴随而来的是一个湿润的,火辣辣的,一个吻。”
“那个晚上是在一家吵闹的酒吧,她带着我喝了第一次酒,我便送出了我的第一个吻。也许是灯光太妖娆,也许是音浪为我们造了一堵墙,我也没想到火辣辣的疼痛和湿润的舌头混合起来会让酒发酵成那般模样,我们在拥挤的人群中接吻,在旁边彻夜不息的便利店接吻,在充满蚊子的夜半公园,在漆黑无人的柏油大街。那天晚上我像是发疯般的抚摸她每一根头发,每一处漂亮的纹身,我想把她融入我身体里,永远。直到。”
“直到什么?”
陈仁点了一根烟,他沉默得不说话,只是慢悠悠的抽烟,我不着急,索性一块抽了起来。
“直到她走。”
“走去哪了?”
“谁知道去哪了,没有告别,找不到和她有关的人。学校档案里的联系方式是假的,连她的舍友都说跟她不熟!”陈仁一拳砸在了桌子上,他很气,却没什么办法。
“这个人就好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段时间又消失了,只有我知道她实实在在的存在过。在那之后我就边喝酒边等着她某一天会突然站在我面前跟我说声‘久等了’,但是他妈的倒是快点出现啊!都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也许是我真的内心作怪,突然感觉酒难喝得要死,但无论如何得喝下去,因为说不定那晚的味道就回来了。而在那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我不想承认的事实。”
“我会飞了。”陈仁用他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看着我,他一手拿着酒瓶子一边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我突然感觉有点跟不上思路。
“你会飞了?这是什么。阿七成了你的转职导师吗?帮你打开技能树然后深藏功与名?”我半开玩笑道。
“老白。阿七是真的,吻是真的,酒的味道变了是真的,我会飞了,也是真的。”陈仁依然定定地盯着我,他的语气里充满着毋容置疑。
我想了想:“陈仁,你知道说服一个人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吗?”
陈仁默不作声。
“证明给他看。”我一字一顿的对陈仁说。
“老白,闭上眼。”
我没犹豫,闭紧了双眼,紧接着是被一对手臂大力环绕的相拥感。事出突然,我强迫自己发生任何事都不会睁开双眼,随之而来我的感官带给我的是门被推开的撞击声,身子被手臂提起的腾空感,以及风刮在脸上的冰冷。
大概过了很久,又或是短短几秒,我只听得陈仁在我耳边的一声大喊。
“老白!”
我激灵得一下睁开眼。
去他妈的狗东西,我的脚下空无一物,眼下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