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电视台组织采访,我做出镜记者。县里正翻新一条公路,县领导们要在烈日当空的时候慰问一下正在干活的农民工。我们都戴上安全帽,当然摄像大哥没戴,因为他拍不到自己。我还穿着我妈刚给我买的新衬衫,拿着话筒。我站在摄像机前,背后是正在作业的推土机。。我的的台词是:“观众朋友,现在已经是38度的高温了,而我们施工大队的工人们依然在紧张的施工。今天中午,县委常委,县人大代表来到工地检查指导工作,并为施工大队送来西瓜、矿泉水等御暑物品。”
然后,我们要拍几个大汗淋漓的工人。可是挖管道的工人的衣服都看上去很干燥,这怎么可以呢,没有新闻冲击力嘛。施工大队的队长叫上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民工,让我们采访他。队长跟他嘱咐了几句,让他跟我们说明白为什么不用挖掘机而用人工挖。然后队长说,“你衣服没湿,这不行啊。”然后队长拧开一瓶矿泉水,往那人的胸口倒水。那人不好意思的往后缩着身子,说,“哈哈,哎呀,哎呀。”队长倒水倒得也挺开心,在旁边看着的人也觉得很好玩,大家都在笑。眼看着胸口的衣服湿了一片,队长说,“好了。”然后我站在地面,他回到沟里,我弯着腰开始采访。
“大爷,我看到现场有大型的挖掘机,那为什么还用人工作业呢?”
“哦,这地下是电缆,用挖掘机挖的话没有数,人工挖心里有数,比较好。”
“哦,我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哈。”
他用手捏住衣领,抖着衣服笑着说,“啊,对,哈哈,这天太热啦!”
完美!下一条。
下一条要拍领导,你知道领导在镜头前讲话为什么都那么严肃吗?我告诉你吧,他们怕说错话。我在摄像机旁举着台词,他们必须全神贯注地盯着才能保证念对。台词必须靠近摄像头,这样能给人一种领导正在看镜头的错觉,显得他在与观众交流。当然也有脱稿的,这种领导一般比较厉害。有时候,要拍好几遍才能满意。
刚要收工时,儿时和我一起游过泳的小伙伴正骑着电动车路过这里。他发现了我。停下车,兴奋地跟我打招呼。然后放好车,走到我跟前,开心地用手机跟我、我的安全帽和摄影机合了张影。拍完后,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他看着照片,笑着说,“行,不赖。什么时候也提拔我一下啊。”我抓住着他的头发,往上一提,说,“我现在就提拔提拔你。”他呵呵笑起来,然后骑车走了。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天中午,我偷偷跑出家门跟他们几个去游泳。我们光着屁股露着小鸡鸡,前后排着队,骑在一跟泡在水里的又长又粗的木头上。我们把它当作是船,手脚并用地划着水,又喊又叫地从池塘一边滑向另一边。在湖中央,我们停下来。这时会有很多比柳树叶大两圈的小鱼游过来,用它们的小嘴嘬你的脚,弄得你又痛又痒。等我们看鱼看腻了,就再次启程,向岸边划去。
快到岸边的浅水区时,我们一个个的往水里跳,跳之前嘴里都要喊一声:“救命啊!”再噗通一声跳下水,然后向岸边走去。当我往下跳的时候,我的正下方是一个大坑,但是兴高采烈的我怎么会提前知道我将有生命危险呢?我大喊一声“救命啊!”然后跳了下去。可是,妈的,我的脚没有碰到地面,我慌了,连喝了好几口水。根本不像电影里演的,我喊不出“救命啊”这三个字。我刚学会的潜水也被吓得忘记了。挣扎中,我一把抓住在我前边刚跳下去的小朋友——就是刚才找我照相的那个——死死抱住他的肩膀。他刚好在大坑的边缘,他没有跳空,但被我这一抱他也掉进了坑里。他使出全身力气试图挣脱我。在水里,人的皮肤是很滑的,而他更像是一条泥鳅。于是,我被他成功的抛弃了。
我当时并没有感到绝望什么的,就感觉不想再呛水了,好难受。刚要咳嗽一下,一股水流就这样冲进气管。眼看着水面离我头顶好近,可我就是无法将头露出水面。那时我还没空琢磨死亡是什么。我仿佛听到水面之上他们在叫我“大班长,大班长!”(我当时是班长)。朦胧中我看到水面不远处有一只手在那里,我将手伸了过去。
原来,我离岸边并不远,而就在水边正好有一棵大树。于是,一个孩子一只胳膊抱着树,一边牵着另一个孩子的手。就这样,他们三个人用自己的双手连成一条链子,最靠近我的人向我伸着手,大喊着我的官职“大班长!”(小孩子都爱夸张,以为“大”的就是“好”的。)。然后,他抓住我的手,将我拉了上来。当时我不会意识到自己离死亡那么近,而他们也不觉得把我弄上水面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我们没怎么声张,怕家长知道后训斥我们,于是大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上到水面之后,我喘息了好一会儿。还有一个光屁股的小猴子骑在木头上没下来,他被我吓到了。他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划水了。只好让一个会游水孩子游过去,将木头推回岸边。之后,我们穿上衣服玩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我挺对不住他的,因为我并没有像他一样对我的工作表示自豪。我突然发觉我正在远离自己曾经熟悉的人们,我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这让我感到不安。
我的亲戚朋友见了我之后都会首先表示吃惊:“好嘛,你小子上电视台当主持去了啊!怎么也没通知一声啊,也给你摆两桌祝贺祝贺呀,哈哈,大学没白上···”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不好意思的微笑一下,然后呵呵笑两声。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一个人肉扩音器而已,只能传达,不能思考。那种强挤出来的笑让我烦透了。我想,下次我不会在强迫自己笑了。可是每当有人来替我感到开心时,我脸部肌肉依然会向上拉动嘴角。
这期间,我妈妈也在紧锣密鼓地为我准备相亲事宜。她和她的闺蜜~我李二婶儿~跟我说起我们村的一个杰出青年:“你看看他,长得也没你好,工作也没你体面,但是人家找了一个局长的闺女,结婚时,又陪送车又陪送房,这也是一种本事。现在更好了,要孩子了。”接着,她加重语气说,“三胞胎!真是有个好命啊。”她说“听说吃一种药就能要上三胞胎!现在的人真是聪明啊。”她的闺蜜说:“就是,结婚很关键的,一定要选好对象。选好的话你能借着婚姻这个梯子往上爬。”妈妈说“是啊。”
我心里很烦,想大声告诉她们,我绝不会这样做,这很没有男子气概。但是我没有,只说了声,“哦”。我想:怎么办呢?我有女朋友啊。
她毕业之后没有回南方老家,而是留在了北方,她想跟我在一起,她觉得我是个潜力股,毕竟我在大学也是弄出点名堂,以后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而我也没有理由让她走。毕竟她是一个好姑娘,长的也漂亮。并且,我一直觉得她会是一个贤妻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