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偶尔飞过三两只秃鹫,白云落下绒绒羽毛一两片,飘落在庙前,隐匿于花草间。在藏区四千米的高山上,前方的寺庙离我不过五百步,看不清五彩经幡上的经文,还能见信徒和喇嘛转着永不停息的经桶。山顶于我只差半个高原反应的距离,我背靠着伫立,只看向远方。
秃鹫很少发出声音,轰隆着,是背后开过一辆装满建材的拖拉机。山顶兴许是又要盖一座白塔,从那里走来一对藏族母女。小女孩儿见我看着她,便也直直看向我,直到我俩相背,也不愿转身。
山下人来人往,庙前人进人出,藏族母女已经离我远去,忍不住我对着前方的连绵山脉喊出: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仓央嘉措的诗没有系统地拜读过,惊讶于自己是否拾到他放在这里的伏藏,但稀薄的空气,从一而终地提醒着我,我不过是感受到了,
孤独。
(二)
小时候的我几乎没有孤独的概念。
在中学有同学一起嬉闹,周末回家有论斤称重的作业和昏黄的白炽灯陪伴。偶尔能早点做完作业,便拿上学生证,拾掇着茶几上散落的零钱,走十分钟路,换一张电影票,一杯可乐,一盒爆米花,和两个小时的故事。
上大学之后,被压抑的天性挣脱牢笼,肆无忌惮,纸醉金迷。
和朋友们一起,我们能用喝空的啤酒瓶摆满整个圆桌,我们也在KTV通宵唱歌直到店员满脸嫌弃地告诉我们凌晨五点打烊。第一次在外地跨年,我们在日租房里学着大人的模样洗菜做饭,一桌火锅底料做出来的料理也能麻痹自己,觉得人人都是大厨。
于是孤独感便从每一分我们不能相聚的时刻开始,无孔不入洪水猛兽般袭来。
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去看电影,再小份的爆米花都是为两人准备的。也没办法一个人进餐厅吃饭,三菜一汤哪怕吃得完,也不敢吃完。即使一个人宅着,却一定要在软件上和朋友随时联络,不间断地刷着朋友圈,评论、回复。早间起床,还总有室友要等着一起上课,因为谁也不愿意谁,是一个人。
所以,我们三五成群,我们七八为党,我们结伴做着所有一个人不能做,也其实,一个人能做的事情。
这种孤独感,一旦有了体验,便再也没办法接受。
(三)
但时间总会冲淡一切感官感受。
大浪淘沙,我们渐渐不再为不喜欢的事情买单,我们会习惯那些不习惯。
我会硬着头皮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一本对别人来说奇奇怪怪的书,因为没有人陪着一起看,甚至没有人喜欢去图书馆,这并不显得高大上。
我又能一个人买一张电影票了,无论座位是单数还是双数。我不再一味地追捧者一线明星参演的偶像片,也不再去看自己一直无感的美国商业巨制。周围人的话题,我不用都要去懂,去参与,去融入。
可怕。
当我一个人又坐在熟悉的咖啡馆吧台上,喝着长岛冰茶时,我知道我习惯了,习惯了这份孤独。
朋友说,总会适应的。一个人走遍城市的每个角落,去探访一家向往已久的小店,会渐渐喜欢上一个人的日子。但多少,总会有些不得已。如果有合拍的人,又怎么会一个人呢?还会一个人去做两个人的事吗?
我问她,
习惯孤独之后,会不会,不想找合拍的人了?
寂静,惶恐。
寂静,欢喜。
(四)
当思绪回到稀薄的空气里,拖拉机已经把建材放在山顶,又从我身边开过,我随着它,走下山。
我来到镇上广场最大的佛器店,之所以是最大的,是因为在我目之所及,这家店门开得最大。里面陈列精美,一进去便看重一条手链,便没多走,可惜老板不在,我只能先等着。
不一会儿,进来一名年轻的喇嘛,他逛了一圈,走到我面前。
“你是老板吗?”
我一开始并不太能听懂藏式的普通话,只能大概猜他的意思。我向他耸肩,又担心他不懂,便说不是。
年轻喇嘛在我面前泄了气。
“你要等哦?我先走了。”
他转身就走,我还没反应过来说再见,当然,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继续等着,下午五点半,老板应该只是在镇上吃饭,挺快就能回。
进来一位老喇嘛,腿脚不便,杵着拐杖。
老喇嘛逛了一圈,同样有喜欢的器物,没有走在我面前,倒是声洪如钟,目光如炬。
“你知道老板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诶。”
老人看我一会儿,慢慢杵着拐杖出了门。
“那你等哦。”
我只是很好奇,他们为什么都直勾勾地看着我。
不一会儿,终于进来一名雷厉风行的青年,他寻着我,应该是有人告诉他店里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买东西吧。
“你要买东西?买什么?”
他同样直直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想买的东西,上面没有标价。
“哎,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他朋友,如果有标价我就帮他收了,你也不用等。这没标价,我打个电话。”
我稍有汗颜,撇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
店里铃声响起,老板把手机放在了收银台上,我们能很随便地拿到,旁边是当天的营业,红色钞票一大把。
“嗨,东西都在这里没带走,你只好等了。”
我惊讶于这位壮士的坦然,并没有喃喃自语怕钱被人拿走。想来,之前进店的喇嘛都逛了一圈,换我喃喃自语了。
(五)
最终我等来了老板,手链的价格偏贵,忍住没买。
“能少点吗?”
“少了不卖,多了也不卖。”
我觉得老板有些开玩笑,被他逗乐。
“真的会的,你们好多人来了,好便宜的东西,都会有人要给好多好多钱,我们不卖,硬要给,我们就是不卖。反正,少了不卖,多了,也不能卖。”
老板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即使身上有各式饰品,但最亮的依旧是他的双眸。我有些好奇,一直看着他的双眼,他也同样,一直看着我。
醍醐灌顶,我忽然明白了在佛学院不愿意我们偷拍的喇嘛,说他们灵魂会被带走。他们,是相信这个世界有灵魂的。
无论年轻还是年老,他们都可以独自成行,也是独自修行。因为地广人稀,身边路过一个人,他们会使劲地看着对方,直到擦肩而过。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直接问对方问题,只要我看着你就好,因为,眼睛里有灵魂啊。
不必惧怕提问会令对方尴尬,不用担心直视对方会有不礼貌,因为每个人,都是善意的。当我们自身充满善意的时候,又何必困扰,自己是否形单影只呢?
在每一次一个人的时候,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打坐、参禅、一人食。
当身边有人时,同样做着一个人的事。你问,便答;我惑,便问。
在善意的世界里,没有男女老少,没有保险柜,没有监控摄像,只要一双明媚的眸子,做着自己,落英缤纷的孤岛。
因为善意,我们不必寂寞。
因为善意,我们享受孤独。
仿佛能亲耳聆听仓央嘉措的那句诗:
我也曾如你般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