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人果真生来即是辩证地自我升华的生物,则那一年同样是充满教训的一年。
她走路的神情,俨然骑一头白象在深山老林的小径上行进。
她一言不发,只管把双臂牢牢抱在胸前,瑟瑟发抖地看着我,眼神就像在救生艇上注视下沉的轮船。不,或者相反亦未可知。
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梦似的定定地看我。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首台弹子球机是一九五二年完成的。不赖,结结实实,价格也便宜,但缺乏娱乐性。借用《弹子球》杂志上的评语,就是“如苏联陆军女兵部队的官方配给乳罩般的弹子球机。”
十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绝。针一样细,棉一样软的雨浇注在开始枯黄的高尔夫球场上,没有形成水洼,而由大地慢悠悠地吮吸进去。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几道夕晖射进林中,在地面上描绘出斑驳的花纹。林间小道上,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过。
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地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有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两三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剩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里掏出瘪了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
——“可我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地听鼠讲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我脸贴车窗玻璃,静静地注视着这样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快刀将不具实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
配电盘,沙坑,水库,高尔夫球场,毛衣破绽,加上弹子球机......到底去哪里才好呢?我怀抱一堆乱了顺序的卡片,一筹莫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头钻进浴室,而后喝啤酒,拿着香烟和康德缩进温暖的被窝。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
墙壁比离远着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蛞蝓爬过。
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