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肆)十月三十号.周五.聊斋

小谢

陕西渭南姜部郎的院子里,有很多的鬼怪,常常出来迷惑人,所以姜部郎干脆搬到别处去,只留下一个仆人看门。仆人死后,又换了几个,也都死了。于是,院子就荒废了。村里有个书生叫陶望三,素来风流潇洒,喜欢玩弄妓女,喝得半醉的时候就到妓女那里去。朋友们故意打发娼妓到他那里去,他也含笑留下来,从不拒绝,但实际上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碰那个妓女。他曾经寄宿在姜部郎家里,有个丫头半夜时私奔到他房里,他坚决拒绝了,部郎因此很器重他。他家里非常清寒,又死了妻子,只有几间茅屋,闷热得实在受不了,便请部郎把那荒废了的院子借给他住。部郎觉得那是个凶宅,所以不同意借给他,他便写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部郎,并说:“鬼能把我怎样?”部郎看到他如此坚决,便答应了。

陶望三很高兴,马上就去打扫了厅堂。傍晚时,他把书放在那里,转身去拿别的东西时,那书便没有了。他觉得很奇怪,仰面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发生什么异常的现象。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突然听到脚步声,于是他斜着眼瞥了一下,只见两个女郎从房里出来,将陶望三丢失的书放在桌子上,一个约莫二十来岁,另一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很漂亮。她们犹犹豫豫地站在床前,互相交换着眼色,笑了起来。陶望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年龄大的那个女郎便跷起一只脚去踹陶的肚子,小的那个女孩就捂着嘴巴暗地里发笑。陶觉得心动神摇,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赶忙严肃起来,收住了邪念,始终没有理睬。大的那个女郎用左手扯着他的胡须,右手轻轻地批着他的下巴,发出轻微的响声,小的那个笑得更厉害了。突然,陶望三猛地坐起来,大声斥责说:“鬼东西,竟敢如此无理!”两个女郎一看,吓得转身就跑掉了。陶望三怕夜里又被她们折腾,想搬回去,又怕别人笑话他说话不算数,便点起灯来读书。他觉得黑暗的地方,有鬼影在那里闪来闪去,也没有去理睬。快半夜时,也没吹灭蜡烛就睡着了。但刚刚合上眼睛,就觉得有人拿着很小的东西通他的鼻孔,怪痒的,于是打了一个大喷嚏,只听到黑暗处隐隐约约发出笑声。陶还是不吭气,装着睡着了,一会儿,便看到那个小女子捻了个很细的纸捻,伸着脖子弯了腰来到床前,陶突然坐起来,大声地骂着,那女郎又飘然而去了。等他一躺下,又来捅他的耳朵,整夜被她们闹得不得安宁。鸡一叫,就清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陶这才睡得很沉,整个白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太阳下山了,恍恍惚惚又有鬼影出现了。陶便在夜间做饭,打算熬个通宵。那个年龄大的女郎渐渐地弯着胳臂伏在案上看陶读书,接着又把书给合上了。陶生气地去抓她,她便很快就飘散了。待了一会儿,她又用手去摸书,陶只好用手把书按着来读。年龄小的那个女孩则悄悄地走到陶的脑后,交叉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转眼就跑,远远地站在那里微笑着。陶指着她骂道:“小鬼头!别让我抓住你们,要不然我就把你们全都给杀了!”她们也不怕,陶望三只要向她们开玩笑,说:“男女之间的事,我全不懂,你们老缠着我有什么好处呢?”两位女郎听了,微笑着转身走到灶边,劈柴淘米,给陶做起饭来。陶看了,便夸奖她们说:“这就对了嘛,你们两位做这些事,不比傻胡闹强吗?”不大一会儿,粥熬好了,她们又争着拿了汤匙、筷子、饭碗放在桌子上。陶说:“谢谢你们为我做事,我怎么来报答你们呢?”大的女郎笑着说:“我们在粥里面掺了砒霜了,要毒死你的。”陶望三说:“我跟你们素无仇怨,何至于拿砒霜来毒我呢?”陶喝完了,她们又给盛上,争着为他效劳。陶望三很高兴,便这么习以为常了。

日子一久,渐渐地混熟了,陶与二女挨着坐着,说着笑着,问她们的姓名,大的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又进一步问她们的家世,小谢笑着说:“傻郎君,还不敢把身子献给你呢,谁要你问我们的家世,想娶我们吗?”陶望三听了,严肃地说:“面对着这么漂亮的美人,难道我就那么无情吗?只是人中了阴气,一定会死。所以不乐意与我生活在一起,你们走好了;乐意生活在一起,留下来就是了。如果不爱我,何必玷污两位美人;如果真爱我,何必弄死我这狂生?”两位女郎互相看了看,深深地受到感动。从此便不那么捉弄他了,但有时还是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有时把他的裤子脱到地上,陶也听之任之,不以为怪。

有一天,陶还没有把要抄的书抄完,便出去了,回来时,看见小谢正趴在桌边,拿着笔代他在那里抄。看到陶望三回来了,便放下笔,看着他微笑。陶望三走过去一看,发现字虽写得不太好,但行列间隔还是很整齐,便夸奖她说:“你是一个很风雅的人呀!如果喜欢写字,我来教你写吧。”说着,便把她拉在怀里,手把着手地教她写字。这时,秋容从外边进来,一看到这场景,脸色顿时变了,似乎有些妒意。小谢笑着说:“小时候曾经跟父亲学习写字,好久没有写了,现在回想起来,真像做梦一般。”秋容没有吭声,陶望三了解她的心思,假装没有发觉似的,把她抱到怀里,并把笔递给她说:“我看你会写字吗?”秋容写了几个字,陶便站起来,说:“秋娘的笔力真好呀!”秋容这才高兴了。陶于是折了两张纸,写了范本,让她们模仿着写。他便在另一盏灯下读书,心里觉得很高兴,因为想着今后各自有事,她们便不会再来打扰自己了。摹写完后,两个女郎便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子边,听他来批评指点。秋容从来没有读过书,乱涂一气,认也不好认,圈点完了,秋容自觉不如小谢,露出惭愧的神色。陶望三看出她的心思,便一边夸奖,一边安慰了她,她脸色才开朗一些。从此,这两位女郎便把陶望三当作老师来看待,陶坐着的时候,就给他搔背;睡着的时候,就给他按摩大腿,不但不敢轻慢他,而且争着讨好他。一个月以后,小谢的字居然写得很端正,而且很娟秀,陶又夸奖了她几句,秋容听了,觉得很惭愧,汗水浸透了粉黛,泪水流成了两条线痕。陶望三一看,只好又给她解释和安慰,她才不哭了。于是,陶望三又教她读书,她非常聪敏,指点一次,从来没有问过第二遍。秋容还跟陶比赛学习,常常读个通宵。小谢又把她的弟弟三郎带了来,拜陶为师。三郎十五六岁,容貌俊美,一见面,就给陶望三送上一支金如意作为见面礼。陶便让他和秋容学一部经书。于是,满屋里都是咿咿唔唔的读书声,简直像在这里办了一所鬼私塾。部郎听说了之后,十分高兴,还经常送给陶望三送来一些生活费用。

几个月之后,秋容和三郎都学会了作诗,便常常互相唱和。小谢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秋容,陶答应了;秋容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小谢,陶也答应了。有一天,陶准备去参加考试,秋容和小谢哭着为他送行,三郎说:“这次考试可以推说有病,不去参加,因为恐怕会碰上不幸的事。”陶觉得装病是一件可耻的事,还是去了。原来,陶喜欢用诗词来讽刺时事,得罪了县里的权贵,那家伙天天都想暗算他,便在暗地里贿赂学使,诬蔑他行为不检点,将他关进牢里。这时,陶带的盘缠已经花完了,只好向狱中的犯人讨些东西吃,自料再也没有活路了。忽然,有一个人飘然而来,原来是秋容,送了一些吃的东西来。随后,两人相对哭了一场,秋容说:“三郎担心你要出事,如今果然遭了这场大难。三郎跟我一同来的,他到巡抚衙门申诉去了。”说完了这几句,秋容便出去了,别人却没有看到她。过了一天,巡抚出来了,三郎拦住去路,大呼冤枉,巡抚把他带去了,秋容又到牢里,把消息告诉了陶,反身又去打听,三天还没有消息回来。陶又愁又饿,度日如年。这时,小谢来了,而且神情十分悲愤,说:“秋容那天回去,路过城隍庙,被西廊那个黑面判官抓了去,逼着她当小老婆,秋容没有屈服,如今也被关在阴曹地府里。我跑了百把里路,累得要死;到了北郊,又被干枯的荆棘刺穿了脚心,疼痛到骨髓里,恐怕再也来不了啦!”说着便伸了脚给陶看,陶一看,发现她的脚果然鲜血淋漓,把罗袜给粘在一块儿了。后来,小谢拿出三两银子给陶,便一跛一跛地走了。巡抚审问了三郎,认为三郎与陶素来没有亲属关系,无缘无故代他申诉,便准备拷打他,三郎倒在地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巡抚感到很惊异,仔细看了他的状子,情悲语切,十分感人。提出陶来,当面审讯,问:“三郎是什么人?”陶假装不认识。巡抚觉察到他的冤情,便放了他。

回到家后,整个晚上都没有一个人来。快入更了,小谢才来,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抚院的守护神押解到了地府。阎王因为三郎很讲义气,让他托生到了富贵人家。秋容长期被禁,我写了状纸向城隍告状,又被那黑面判官压着,送不上去,该怎么办啊?”陶听了,愤怒地说:“黑老魔竟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塑像,跺成尘土,数落城隍,痛骂一顿。他案前的官吏,横行霸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醉梦中吗?”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又悲伤,又气愤。不知不觉间,四更将尽,秋容忽而飘然来了,两人一看,又惊又喜,急忙问她怎么回来的。秋容流着眼泪说:“如今为了你,可受尽千辛万苦了!那判官天天拿刀棍逼着我,今晚忽然把我放了回来,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原是出于喜爱你,既然你不愿意,我又没有玷污你。麻烦你回去告诉陶望三,不要责怪我吧。’”陶听了这些话,略微高兴了一些,想和两位女郎同睡,说:“今天我甘愿为你们而死!”两位女郎听了,很不自在地说:“一向得到你的开导,懂得了不少的道理,怎么能忍心因为爱你而害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但还是亲热地拥抱,情同夫妇。两位女郎也因为共历患难,互相嫉妒的心理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陶望三在路上碰到一位道士,那道士看了看他,说:“你身上带有鬼气。”陶觉得道士的话不同寻常,便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道士说:“这两个鬼太好了,不当辜负了她们。”说着便画了两道符给陶,说:“回去把这两个交给她们,看她们的福分吧!如果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声音,就把符吞了赶快出去,先到的可以复活。”陶接了那两道符后,拜谢了道士,回去后便叮嘱了两位女郎。一个多月过去了,果然听到有人在哭女儿,两位女郎便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小谢由于太慌忙,忘记了吞符。看到有个丧车经过,秋容径直跑了过去,钻进棺材便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回来了。陶出去一看,原来是富户郝家为女儿出殡。大家都看到有个女子钻进了棺材,正在那里惊叹;一会儿,听到棺材内有响声,歇了肩,开了棺一看,却发现女儿突然活了。便暂时把女儿寄放在陶的书斋外面,派人围着守候她。忽然,女儿睁开眼睛,并问陶在哪里,郝氏问她,她回答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呀!”陶听了,便把情况告诉了郝家,郝家还不大相信,想抬回家去,女儿不肯,径直跑到陶的书斋里,躺着不肯起来。郝家只好认了陶做女婿,然后走了。

陶走近一看,发现那女儿面庞虽然不同,但艳丽并不比秋容差,不由得大喜过望,于是亲切地叙述着往事。这时,忽然听到“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阴暗的角落里啼哭。陶心里很怜惜她,就提了灯过去,宽解她的悲哀情绪,可小谢的衣襟上都沾满了泪水,悲痛的心情怎么也宽解不了,一直哭到天快亮了才离去。天亮后,郝家便打发丫头、老妈子送了嫁妆来,陶也就成了郝家的女婿。晚上,夫妇进了罗帷,又听到小谢在那里哭。这样哭了六七夜,夫妻两都感到很悲伤,不能成就夫妻间的好事。陶非常苦恼,却想不出一个办法来,秋容说:“道士是个仙人,再去求求他吧,也许能得到他的同情和再次帮助。”陶觉得秋容这话可行,便查访到了道士的住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士刚开始说他也没有办法,但陶一直哀求不止,道士这才笑着说:“你这书呆子,真会缠人!合该你与她有缘,那就使出我的全部招数吧!”于是跟着陶回来,要了一间清净的房子,关门打坐,告诫陶不要和他说话,一共十多天,不吃不喝;偷偷地去看时,道士闭着眼像睡着了。一天早晨,有个少女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光彩照人,微笑着说:“跑了一整天,累极了!被你纠缠得没有个完,跑出百里以外,才找到一个好的躯壳,如今道人载着她一同来了。等到见了那个人,我就交给你了。”到了黄昏时候,小谢来了,那少女突然站起来拥抱着她,很快合为一体,倒在地上便不动了。道士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拱拱手便径自去了,陶在后面叩头拜送,待他回来,那少女已经醒过来了。扶着她睡到床上,体气逐渐舒展起来,只是握着脚呻吟不止,说是腿脚酸痛,几天之后才能站起来行走。

后来,陶去应试,中了进士。当时,有个叫蔡子经的人跟他是同榜,而且正好有事前来拜访,而且留下来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里回来,蔡远远地看见了她,便紧走几步,跟在后面,小谢侧过身去回避起来,心里暗自恼他轻薄。蔡对陶说:“我有件事,说出来骇人听闻,可以告诉你么?”陶问他是什么事,他回答说:“三年前,我的小妹妹夭折了,过了两晚,连尸体也丢失了,至今还是个疑问。刚才看到了尊夫人,觉得怎么长得那么相像啊?”陶笑着说:“拙妻长得很丑陋,怎么能和令妹相比?但我俩既是同榜,情义又很深厚,何妨让她出来见见你呢?”于是进了内房,叫小谢穿了原先安葬的衣服出来,蔡看了,大吃一惊,说:“真是我妹妹啊!”随即掉下泪来。陶便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蔡高兴地说:“妹子没有死,我要赶快回去,以此来安慰父母!”说着便去了。过了几天,蔡家的人全都来了。后来两家此来彼往,也像与郝家一样亲密。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得到一个也不容易,何况忽然得到两个呢?这样的奇事,千古以来,只见到这一次,只有拒不接纳私奔的妇女者才能遇到。道士莫不是神仙么?怎么他的法术那么灵啊。假设真有那样的妙法,即使是丑鬼,也可以结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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