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是我在尕日唐第九十八天,外面下着好大的雪,风从门帘缝里钻进来,直噬骨血。
我依然发烧,有一周了吧。
记得早两天把带来的“刹利痛”吃完后,头没那么疼了,但还是浑身没有力气。
看着外头雪茫茫一片,我仿佛掉进一片真空里,根本没人上山。家里只剩下一块三指宽的奶酪,一块巴掌大的风干牛肉,用来烧火的干牛粪也没多少了。
另外还有一百克巧克力。所有的物资只能支撑两天了。更可怕的是,我的手机也快没电了。
自从大雪那天,电线像被压坏了,晚上我只好用珍贵的酥油点灯照明,早早熄了灯躺进被窝里,企盼次日停雪能见着上山的人。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毡顶的积雪,这两天要完成这项工作几乎耗去我最后一丝力气。但我总担心毡房随时就会被雪压垮。还好,昨天,雪是停了,我便把房顶和周边的雪彻底清了一遍。
但一切都裹在白雪里,看不到山也看不到树,更看不到人。
我的身体变得更虚弱了。肺像火烧一样,身体却冷得像丢冰窟窿里。穿上所有的衣服,把炕上的毛毯裹了身,我依然冷得牙齿咯咯响。
我还记得我到了尕日唐的时候,是夏天。满山的草甸翠绿可人,这里一丛,那里一片的松树林,还有红顶或蓝顶的房子,各色帐篷房零散点缀在其中,看它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这是个童话世界。
我忘记我花了多少天的时间,转过多少趟的车,绕了多少弯的路,我夹杂在一些藏民中间,班车、卡车、摩托,来到这片土地。
令我惊艳的是,我看到了那一爿开凿在崖壁上的洞窟,里面有年代久远的壁画。
山里的牧民没人能说清它是什么年代的画。它没有敦煌壁画的精美,但那些古拙的笔触,像画进我心里,我觉得有那么遥远的一扇门,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每天去看那爿洞窟里的壁画,有些画的线条已经模糊了,但色彩依旧艳丽,带着触目的红或黄或蓝。
崖壁向里开得很深,走进去光线会很暗,有时下午的阳光会斜斜地照了一些进来,在崖洞的地面投出温暖的一抹光,但从不见这些光能爬到洞内的墙壁上,这大概也是壁画色彩能保持如此完好的原因吧。
我住在藏民波瓦家。家里有十六岁的女孩卓玛,父母早逝,跟着姑姑格桑曲珍一家生活。
我是夏天去的。我每天去看壁画,用电筒照着看,有时在洞里一呆就一整天。
窑洞里还有一种颜色明黄的石头,我觉得它的色彩很漂亮,不时捡一颗回家。洗干净了摆在我的画桌上做纸镇。
我拍了很多相片,回到家就开始画我那幅《暖雪》,我用高纯度的色彩,一片堆着金色麦秆的原野,蔚蓝的天空,雪纷纷扬扬地下。
我画得很慢,每天画一点,总觉得它缺少点什么。卓玛说山里的雪不是这样的,一下就只有白色的一片。但她喜欢看我画的雪。
冬天快要来了,波瓦他们说要搬到山底下的“冬窝子”里,也就是土房。
他们习惯夏天在山里放牧,住毡房;冬天下山,山下储备了充足的冬草,够家里的牛羊过冬的。人在山底的土房还暖和。
我总舍不得那些壁画,便说再等两周才下山。见我意志坚定,他们便也不再劝,只是给我留下大块的酥油奶酪和风干牛肉,一再叮嘱我晚上要生火取暖。过两周后无论如何要下山了,否则雪封了路便下不去云云。
我被她们的朴实感动着。但内心固执地想等雪来的日子。
很快两周过去了,真的开始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像梨花在飞舞,又如长了翅膀的白精灵,我沉寂的心突然变得明朗起来,这就是我心底里的雪:纯净、美丽、梦幻、温暖。
我像个孩子,兴奋地用手机和相机拍了一堆照片,然后我就回房子画画,这会儿画得快多了,雪花是有灵魂的,她的一生短暂却高贵、纯美……还有两天就能完工了。
我想着画完再下山吧。
偶尔有经过的藏民,都敲了门用生涩的普通话催我:下大雪啦,快快下山去。波瓦也让人捎信给我叫我下山。我答应着,却迟迟未动身,觉得晚两天也不怎么碍事。
就在我的《暖雪》完成那天的晚上,雪突然大起来,泼泼地下得人发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白茫茫的一片。已经把路全给盖了,只隐约见着远处一些树顶,露出黝黑的一小圈一小圈。
雪虽然小了,但风很大,我穿上所有的衣服,依然冷得发抖。我清理好毡顶的雪,躲回房子里。想着等多一天,有阳光的话或风停了再下去应该没那么冷。
其实我不该等的,那天冒了雪下山,应该能在天黑前下到山底。没想到当晚我生病了,喉咙火辣辣疼、流涕,还有点发烧。并且电也不来了,是电线被压断了还是掐了山上的电路,就不得而知了。我想着养一天病再下去吧,明天雪也该停了。没想一拖再拖,熬到今天的境地。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吧。我的思绪回到现实。看着最后一格手机电池,把初雪那天拍的一张照片调出来,写下“尕日唐的雪”几个字。
那是一场美丽的初雪,纷纷扬扬的,像漫天的梨花——嗯,那是我心底的雪。然后从联系人搜索栏键入“孟浩”。
那个离开了我五年的遥远却熟悉的名字“孟浩”蹭地跳出来,还是刺痛了我的眼,泪马上冲上眼眶。 我快速按了发送键,生怕稍迟一秒,便消失了按键的力气。
短短的几秒后,“嘀嘀嘀”我手机响起,是他的信息!电池显示已呈黄色,我颤抖地打开。 躺着一条信息:是你么?小北,终于再有你的消息了,你在尕日唐?你一个人吗?你在外要小心,多给我信……还没看完,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孟浩”。
我的心怦怦跳着,按下接听键:“喂—— ”
“喂,小北。”听到一把略沙哑还带着些焦虑的声音,还是那个语调,喊我的时候,那“北”字会稍微拖长了点。我心一紧,眼一热,正想回答他,电话“嘀”的一声,便寂然无声了。噢,没电了!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停止了一般。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躺下来,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还好,他还不知道我的状况,我本不该给他信息的,怎么就没忍住呢?我不是一直坚持得挺好的,都五年了,他应该已经忘记了我的样子了吧?
雪泼泼地下,风像被捏着嗓门的怪兽“咻咻”地叫着,毡子顶仿佛随时要塌下来似的。
我反而安下心来,就这样吧,如果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至少,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想到这,我扬起了嘴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