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芳水
我又咳了两个多月,每天是吃不了也睡不好。故写篇文章鼓励自己,亦送给每一位被咳呛醒却仍仰望星光的人。

(一)
夜,像一匹被反复揉搓的绸缎,铺展在城市和乡村的屋脊之上。
我把自己折叠送进被角,试图让呼吸也折叠——可喉间那尾不肯上岸的鱼,一次次拍浪,把整片绸缎震得簌簌作响。
纸巾盒的纸巾在床头矮柜上节节败退,像雪线后退的冰川;每一声咳,都是冰裂的脆响,在暗夜里擦出幽蓝的火花。
我听见自己忍不住的咳嗽,也听见室外的风雨在干咳,听见月亮被云呛到似的闷哼——原来世界也伤风,原来众生同病。
(二)
痰,是肺写给世界的信。
它用粘稠的修辞,把尘霾、尾气、二手烟、未说出口的委屈,统统押韵成一块琥珀。
我把它吐在掌心的纸巾上,像捧出一枚仍带体温的化石——那里封存着白日里不敢掉落的泪、地铁里被挤碎的喘息、以及对着手机屏强撑的“我没事”。
它多像童年折坏的纸船,如今载着成年人的秘密,在我咽喉的河道里反复多次触礁。
我本应嫌弃它,却在月光下忽然生出敬意:如果身体不是如此急切地要把污秽推到光亮处,我是否仍假装自己完好如初?
(三)
咳,是体内一场小型起义。
横膈膜擂鼓,肋间肌拔刀,气管壁竖起长矛——它们把“忍一忍”的教条撕碎,逼我听见被压抑的尖叫。
我被迫成为自己的扩音器,把黑夜咳出一道裂缝;那裂缝里,有风,有光,有不肯腐烂的灵魂。
原来所谓“病”,不过是生命在替我们罢工,替我们说出“不”。
它在提醒:你并非永动机,你只是一座需要通风的木屋,火塘再暖,也要留一条缝给天空。
(四)
外出时口罩把脸变成一座私密的剧场。
我听见自己的回声:潮起,潮落,像塞壬在胸腔里练声。
咳嗽时路人投来惊惶一瞥,他们看见的是瘟疫的隐喻。
而我看见的是海——唾液的海,盐粒的海,月光下海藻纠缠如发。
我索性在口罩背后微笑:别急,我只是在体内赶海,等我把最后一枚贝壳咳成珍珠,就会摘下白纱,向你们展示一场小型日出。

(五)
凌晨三点二十三分,咳声把闹钟震停。
我索性起身,拧开床头那盏床头灯,让光像一匙蜂蜜淌进喉咙。
玻璃窗外,银杏叶落着落着就黄了,像咳到尾声时那一声轻笑。
我忽然想起某位医学教授说过:树叶把尘土抖干净,才肯让金色在血管里奔跑。
于是我也学它——把最疼的那声咳,吐成一枚旋转的叶柄;任它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轻轻飘落在地,像给世界递上一张不再回程的车票。
(六)
痰入厕里泛起微澜,像小小的月升月沉。
我俯身,看见自己的倒影被波纹拆成无数碎片,又迅速合拢——原来破碎与愈合可以如此安静,可以如此同步。
我告诉自己:这便是修行,不必等病退才允许花开。
因为每一口污浊的吐出,都是给肺叶让座,让新的氧分子像白鸽一样扑棱棱地入住。
(七)
天色将亮未亮,像一封拆到一半的信。
我推开窗,把剩余的咳放在风里,让它沿着排水管一路奔跑,去追赶昨夜掉队的星星。
东方泛起蟹壳青,我听见第一班电车在远处打了个哈欠——那声音沙哑,却带着金属回温。
我忽然确信:当这座城市的钢铁也学会咳嗽,它便不再冷硬。
当我也学会把咳声翻译成晨起乐曲,便无人再能把“脆弱”钉在我的额头上。
(八)
于是,我写下这份“痰谱”,写给所有被呛醒却执意仰望的人:
请把每一声咳,当作鼓点,敲开新日的城门;
请把每一口痰,当作旧年的雪,捧到阳光下看它融成溪流;
请把每一次失眠,当作上天多给的一段空白乐谱,好让你把未唱完的高音补回。
我们终将会在未来某天破晓时拆下口罩,像拆下一道旧枷锁。
那时,风从耳廓灌进,带着露水的邮戳,把一封名为——“健康”的挂号信,郑重递到我们干净的手掌心。
(九)
而此刻,咳仍在我胸腔里踱步,像一位固执的敲钟人。
我不再驱赶它——我任由它敲,让它把黑夜敲成薄片,把星辰敲成碎糖。
我备好温水、梨汁、蒸腾的草药,也备好耐心、诗行、与一颗愿意聆听的心。
我相信,当钟声终于停歇,会有一朵小小的白云,从我唇边缓缓升起……
它那么轻,那么软,像为世界按下的静音键,也像为我自己升起的——第一面,崭新的,旗。

2025.12.07下午芳水随写于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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