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洛是住在我隔壁房间的朋友。
他搬进这个屋子的那天,我正顶着三天没洗的爆炸头,像一块油腻的抹布一样瘫在客厅的懒人沙发上。即便在眼前这个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儿拖着硕大的箱子镶嵌在门框里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也只是礼貌性地抬了一下我快垂到下眼袋上的眼皮儿。
这一抬眼皮儿,我倒是着实惊讶了一下。他的左臂上有一个孤独武士的文身,眉眼与他如出一辙。“好漂亮的纹身。”我的脑回路还没整理出一番自我介绍,于是这句话便莫名其妙地蹦了出来。
西洛眯起眼睛:“谢谢夸奖。好多人都这样评价,也不枉我在文身店躺了十五个小时。”
我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太对。“针尖连续在皮肤上划过十五个小时,那种痛感应该很难承受吧?”
他抿嘴笑了笑,没有接我的话,径直进了隔壁的房间。
西洛的出现并没把我从一潭死水样的生活中捞起来。我们的交集仅限于当他迎着每天刺眼的朝阳出门的时候,我瞪着彻夜未眠布满血丝的眼睛,模仿日剧女主的语调喊一句“いってらっしゃい(路上小心)”。
这样的生活约摸持续了两个周。某个像往常一样的清晨,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突兀地将我从一段昏睡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我循着声音迷迷瞪瞪地进了厨房,穿着浅蓝条纹睡衣的西洛正对着一地碎玻璃手足无措。见到我过来,他脸上浮现起明显的歉意:“把你吵醒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我拖起旁边的扫帚刚打算清理,却看到地板上赫然的血迹。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怎么啦?”他低下头来,才发现一片碎玻璃扎进了他的脚背,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洇出。“啊,这可有点麻烦了。”他忙不迭地跑去房间找创可贴,留下我对着一地碎玻璃凌乱。这反射弧长度大概能绕地球十三圈,才会连自己受了伤都浑然不知吧。
这天晚上,当我裹着睡衣在床上看剧的时候,楼下一阵喊叫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听了半天,才发现那声音喊的似乎是我的名字。
“Asa!Asa!”
我推开二楼阳台的窗户,西洛正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躺在草地上。“快来扶我一下,我可能骨折了。”虽然他正试图从地上挣扎起来,但他的语气却没有任何因为痛感产生的震颤。
“怎么回事啊你?”急匆匆跑下楼的我,听到了这样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经历。
当时西洛正在屋里玩游戏,结果突然一阵风把他挂在窗户边的衣服吹了出去。然后他可能是游戏玩多了导致大脑掉线,居然直接从开着的窗户翻了出去。
“所以你玩的是啥游戏啊?”我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试着把他扶起来。“绝地求生啊,我当时抽了想的是游戏里的人从二楼跳下来完全没问题……”他一脸委屈。
“亏我们住的是二楼,要是十楼以上的话我可以直接下楼来舔你的装备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翻了个白眼,突然我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你都摔成这样了,居然还这么淡定?”
西洛的目光望向别处,“其实我是一个没有痛觉的人。所以即便我真的从十楼摔下来,最多只会毫无痛苦地离开。这才是最令我担心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为他拥有这种特异功能感到高兴该是担心。之前所有的谜团,一瞬间也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他反而笑了起来:“我倒是觉得没有痛觉挺好,唯一的危险大概就是面对生命威胁的时候,由于缺乏对痛觉的感知,往往容易错过挽回的最佳时机。”
“比如?”我好奇。
“比如,”他舔舔嘴唇,“我曾经生过一场重病,但我丝毫没发现,直到发烧昏迷被朋友拖进医院,还被医生责怪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快去医院,不然你怕是以后都起不来了!”他不疾不徐的语调被我骤然打断。
“你是生来就有这个特异功能的吗?”我无法想象,如果不考虑潜在的危险因子,没有疼痛的生活是何等惬意。“那倒没有。”西洛苦笑,“四年前离开我的那个女孩,同时带走了我的痛觉。”
“当刀刃划破皮肤的时候,没有想象中接踵而至的强烈痛感,让我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跟以前不同了。因为恐惧,我停止了这一举动,并去文身馆将她最喜欢的武士刻在身上。文身师还特别惊讶地说,我是唯一一个直到他停下来休息都没喊疼的人。”
我瞪着眼睛,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脑海里迅速罗列出无数种可能。或许是女孩的愧疚让她试图通过带走疼痛感来补偿吧,这或许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了。
又或许,当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脱离了疼痛感,便有某个角落里的另一个人正日复一日饱受疼痛的凌迟,抑或是像惊叹号砸下最后那个点时的猛烈爆发。
西洛在三个月后不辞而别,当某个清晨我发现隔壁房间已是空空如也的时候,我恍然间明白了,我的生活又坠回懒人沙发里不洗头不洗漱里的状态了。
隔天,我收到一封简讯。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遇到了一个能赠与我极致快感和细密痛感的女孩,久违的感觉让我决心追随她。保重。」
那天夜里,我在灼热中醒来,望见天花板上漂浮着通红滚烫的火烧云。
屋子失火了,我迅速作出判断。于是我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重重地砸向地面。一瞬间巨大的痛感扑面而来,像一只狰狞的怪兽将我环抱着吞噬。
第二天早报头条新闻:
「一女子凌晨于20层坠楼 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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