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只破罐子,也要比别人摔的响。
——张辣辣
上周五上午第二节课,我正在带领同学们复习本周的学习内容时,教室的后门探进来一个婆婆面相的脑袋,是阿山的妈妈。她来接阿山去做PPD(结核菌素实验),如果实验结果合格,阿山就可以留下来继续读书,反之就要回家。
我示意阿山的妈妈进来,她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弓着背,冒着腰,蹑手蹑脚的进了教室,呆在教室最后面。
我又示意了阿山回头,他懵懵的看着我,反应了一会,回过头看到了妈妈。本来还因好奇而乐呵呵的嘴角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口齿不清的嘟囔了句话,一脸不开心的连我也不理了。
阿山的妈妈是个暴脾气,见状,一个箭步冲过来,扯住阿山的衣服。行为虽然匪气,声音却还算温柔:“走吧,去医院体检。”
“不去!”阿山扯掉妈妈的手,十六岁的大男孩像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样,趴在课桌上哭了。
其实,阿山虽然生理年龄十六岁,但是他的智商、行为、认知能力、心理年龄,确实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水平。
没错,阿山是个智力低下并伴有言语障碍的孩子,他奇奇怪怪的行为,妈妈一般都归结为“儿子是个残废”,所以也不怪他。
就这样,妈妈连哄带诱惑的把阿山带出了教室。我准备继续上课,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哀嚎!
不好,是阿山!
我赶快跑出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米七五的阿山像个小狗一样蜷在走廊边上不肯起来,旁边散落着从包里掉出来的书本和摔破了屏幕的手机。妈妈一会有商有量的央求他起来,一会连环飞脚踢在自己儿子的屁股、背上,就像电视剧里的殴打场面…我从没见过母亲这么打孩子,赶紧上前阻止。
走廊的气氛陷入尴尬。
阿山气的跑到了操场的草坪上,委屈的抹眼泪,阿山的妈妈也很沮丧,跟着去了草坪。我也跟了过去。
草坪上晒太阳让人舒服多了,起码我这么觉得。阿山和妈妈经过刚刚的冲突,也平静了下来。
“阿山,妈妈不该打你,我们去医院吧!”
“是啊,阿山,你如果不去体检,就不能来上学了!”为了让他配合去医院,我添油加醋的强调了一下事情的严重性。
“他就是不想上学。”妈妈叹了口气。
“我要去duang(广)州,去找我朋友。”阿山几乎咆哮的开口了。
我这才知道,他不肯去医院做实验体检,就是因为不想上学,所以阿山不傻。
阿山噙着眼泪,双手抱腿,低着头,蜷坐在草地上,像极了一个阳光做包衣的大胎儿。
阿山的妈妈和我斜对面的坐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着儿子,小声的说:“傻儿子,那些说让你去广州的人都是骗子,你要相信妈妈,你这么不听话,你哥哥都不理你了,只有妈妈会保护你。”
阿山没回应。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阿山还有个哥哥,只知道阿山的爸爸去年意外去逝了。
试图感动阿山的妈妈,说着说着自己开始啜泣,我便做好倾听观众的角色,坐在一旁静静的听她妈妈诉说。
阿山妈妈出生在湖南一个小村落里,六个月大的时候,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留下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此后,父亲性情大变。她小小年纪便承担了妈妈该做的劳务,承受着爸爸的家庭暴力,忍辱负重的长大。
十五岁时,父亲带回来一个男人,大她十一岁,让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生下了大儿子,用她的话:“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多了一个丈夫,连结婚证都是别人帮我去办的。”
有了丈夫,穷苦的日子总算比之前好过一些了。父亲在丈夫在家的时候,不会打自己,但是丈夫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一点小事就动怒,接着就打她。父亲会因各种各样的事情生气,饭菜不合口味,天气不顺心,孙子跌破了腿或者别人家过的和气幸福…这些事情都会成为她被打的理由。
阿山妈妈的内心善良又纯朴,她说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所以没有文化的她起早贪黑的支着杀鸡的摊子,拼命赚钱,溺爱着儿子们。养的大儿子一点小事不满足就对自己大打出手,但是听她说话的意思,她没怪过大儿子,只是自我检讨不该溺爱,同时把罪名给了家庭,她说是她父亲建立了“暴力家庭”。
小儿子,也就是阿山。在她支摊子那个菜市场,大家都知道,她有个打人的父亲和一个傻里傻气的儿子。她说,阿山生下来是个特别好的崽,是因为有一年生病,去小诊所治病,医生给打错了药。她抱着阿山在省里的大医院治了几个月,花了将近十万块钱,虽然负债累累,但是儿子起码救活了,就是人傻了些,语言功能也受了损害,但是人还在就好。
阿山在县里小学读过几年书,读书的时候,她也不抱有希望,只觉得小儿子能有孩子一起玩开开心心就好。有一天她提早了一些去接儿子放学,她亲眼看着儿子从五楼的楼梯被调皮的孩子推下来,一路滚到了一楼。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带孩子去读过书,直到今年,她知道了特殊学校,才再次申请入学。
说到这里,阿山的妈妈嗦了下鼻子。我递了纸巾过去。
她接着说。
她以为日子熬着熬着就好了,可是破日子怎么也熬不好。大儿子开始工作了,小儿子有书读了,丈夫却死了。
她一下激动起来,我以为她会嚎啕大哭。结果,她用力的吞咽了两下,仿佛苦水上涌,要竭力压制。
我没有好意思问他丈夫怎么死的,劝了一句,儿子都长大了,再找一个老实人,好好过。
找不到了,不找了,她回我。
她试图找过,对方是个庄稼人,平时帮着做点重活,两个儿子都骂她是个“骚货”。
她说算了。
她就想把儿子留在市里的特殊学校读书,然后过来租个房子,在这边的菜场里支个摊子杀鸡卖鸡。这样,儿子有了安置,她也不用再挨她父亲的打了。
这时,阿山在一旁看着冷静了不少,我劝阿山妈妈试试过去好好和他沟通一下。阿山只是有些执拗,但是知道好赖。
阿山起身了。
我送他们出校门,阿山妈妈突然拉着我,说到:“我心里好恨那头牛啊,我早就让我父亲把家里那头牛卖了,他不卖,结果牛把我丈夫踢死了…就因为少给他三百块… 我…”
我拍拍她的背。日子还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可能一直这么遭的。
阿山妈妈冲我挤了个笑脸。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回想着阿山妈妈爬满了褶子的脸,不清澈的眼睛,枯杂的头发,一双因为早上下雨沾满泥巴的杂牌运动鞋,还有暴力的父亲,自私的大儿子,残疾的小儿子,意外身亡的丈夫…一股酸楚涌上心头,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真的是着实难念。
回教室的路上,我想着应该鼓励他妈妈在去找个好人嫁了,盘算着年纪,一惊,阿山妈妈今年也才三十八岁,看着起码要老二十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