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S城不下雪大抵有两三年了吧。夜里十点,小区业主群突然跳出一串串消息:“下雪了,下雪了!”大家接龙发出各种表情包,流露出按耐不住的惊奇与喜悦。窗外,马路两侧的灯杆列队排着,卫兵一样守护着零星过路的车辆和行人。

如柳絮般花白、细碎的雪花悠悠飞舞,有的垂直落下,有的随风打着旋、做一抛物线运动落远了,有的像个顽皮的孩子跳窜着,抖几抖又忽地震颤着落下。无论哪一种雪花,最终都逃离不了飘落至地面的结果,这又好像是它们的宿命了。

我忙喊妻儿。她们匆匆赶来,和我一个样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望向窗外。窗外悠悠的雪仍柳絮般大小,远远没有要鸭毛、鹅毛般的意思,然而对五岁的瓜瓜和一岁的豆豆来说已颇为新奇了。几瓣圣洁、幽灵似的雪花飘到我们长睫毛和脸蛋上,凉凉的,禁不住打一哆嗦。我看到娃儿们咯咯笑着,张大嘴巴想要吃到正漫游、飘落着的那雪的精灵。

次日一早起来,推开窗,全然没了雪的踪迹。和正做餐点的母亲、案头泡着茶、正打盹的父亲牢骚几句,他们也附和着:“这南国的雪像我们老家的春雨一样,贵如油啊!”

我在父亲身边坐下,立刻陷入一种沉思。

那时的故乡,农历小年过后常常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清晨推开门,地上堆满厚厚的雪,走上前几乎要没到膝盖或大腿处了。花坛、猪圈、院墙、屋顶,院里院外小山似的干草垛和麦秸杆儿堆全都裹一层银装,在七八点钟的太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这光反射到屋檐下那垂得长长的、锥状的冰棱上,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父亲撑一只长锹,戴一双洁白的尼龙手套,吃力地铲着积雪。约摸一两小时功夫,从廊下到院门口便收拾出一条二十几公分宽、三十几米长,有些歪歪斜斜的小道。

“柴火湿了,引不着火!”母亲在灶屋,红着脸,眼睛被青烟熏成一条缝。

“好咧,我马上再劈些干柴。”父亲放下铁锹,脱了手套,转进牛房、抱出两大摞碗口粗的干柴。那是秋末冬初,父亲拉板车去河西自家树林地寻的,常常从过于稠密的树丛中挑出一些长得奇形怪状、一看日后就卖不上价钱的树木,把它们果断砍了,拉回来作过冬取暖之用。

院里立刻响起父亲“嘿哟嘿哟”的劈柴声。那声音清脆、高亢,在院里回荡,吓走了花坛桂树和栀子花上几只觅食的小麻雀。院子东南角一棵老槐树上,两只胆子大的花喜鹊“喳-喳-喳”欢快地叫个不停。

“好运要来了!”父亲直起身,仰着头观察枝头的喜鹊,然后回转身对母亲激动地说:“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母亲笑着,不接话茬。她心里明镜似的,苦日子过惯了,嫁给父亲虽然没享过什么大福,然而也没遭什么大罪,一家人健健康康、团团圆圆,好像这样清贫、朴素地过火也没什么不妥的。

父亲劈好柴火,找来炭盆,狼烟过后,火势渐旺,将炭盆移入室内,关上门窗,大家围坐在炭火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暖和的气息。

早饭吃过,母亲从床下寻来鞋样和鞋底,百宝箱再摸出大剪刀、粉线笔、大底针和一些黑丝线。母亲先拿粉线笔,依着鞋样在鞋底走一圈,然后用大剪刀沿画好的线裁去多余部分。母亲眯着眼,给大底针穿上线,然后沿鞋样和鞋底的贴合处走针。母亲心思缜密,手脚麻利,常常一上午就能缝出一大一小两双新鞋。其间还有些零星的农活需要忙活,母亲断断续续、常常在次日深夜,总能赶制出一家老小、六口人的新鞋。

那时,父亲常常和几个竹牌老人凑成一桌,他们噼里啪啦地洗牌、码牌,房间内立刻有了生气。这时的我,给大家沏一壶茶。先给长辈们添满,再给父亲倒上。他们时而高谈,时而静默,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异常欢快,使我疑心他们打的不是牌,而是能通达人性灵深处的一门技艺。

炭火盆边,兄长拿出从地窖扒来的几个细长身段、周身紫红的地瓜,用长棍在炭火堆捣出一个深坑,埋两个进去,地瓜上面用炭火再裹一层。我从口袋掏出一大把带壳的生花生,扔进去,我们一边嬉笑,一边拿长棍拨弄着,时不时给翻个身。等花生壳由花白变焦黄,拿一个尝了,实在太香了。十几分钟后,我们再扒出烤地瓜,外焦里软,揭了焦皮,由上至下刹那间滑出一股又浓又香的汁液。

“开饭咯,开饭咯!”母亲亮起高嗓门。

我立刻从回忆中醒来,和父母、妻儿说起故乡,说起故乡的雪,说起扫雪、劈柴,说起烧炭火、烤地瓜和烤花生,我们一起感受旧时的欢乐。

饭罢,妻子带娃儿出去转悠。因为我提前休假、正闲来无事,所以叫上父亲母亲,我们围坐在一片敞亮的落地窗下,我沏上一壶淡淡的茉莉花茶,我们边饮边聊。

我找出新近创作的乡村系列文章,和父母一起重温旧时的记忆:

1.永远的除夕

2.难忘小年

3.奶奶的面疙瘩

4.姑奶和那只猫

5.母亲和她的那只猪

6.老狗旺财

7.最后的土狗

父亲和母亲静静坐在那里,时而淡淡一笑,时而老泪纵横。

“原来你天天晚上枯坐着,是在写这些东西!”母亲揉了揉老花的眼,“你那天缠着硬要我做面疙瘩汤,搞半天是为了创作。”

“老妈英明!”我哈哈大笑,母亲反应总是比父亲快半拍。

父亲沉思着,忽而抬头盯着我的脸:“写得很好,就是有些地方和实际不太一样。”父亲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浅笑,“比如除夕的这一篇,我毛笔只写过一次对联,字迹不太好,后面基本年年市场上买,你这样写别人会觉得你老爸毛笔字很厉害的样子。”

我接着便给父亲讲起文学作品,讲起其中的写实和虚构以及它们的区别和联系。其实我也不太懂,稀里糊涂一顿发挥。

“你离写作赚钱还有多远?”父亲抬起头认真看我。

“还差好远好远,就先写着吧,一直写下去…”

落地窗外,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雀儿飞来飞去,落在一个枝头,又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枝头。地上一片湿润,那是昨夜的初雪亲吻大地之后留下的杰作。

写作的路能走多远?我没有细想过,只是接着写吧,一直用心写下去就是了。反正也没指望靠文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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