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戏一旦开唱,便有八方开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不到曲终不得散场。
《折棠》[赠虞淮 文]
文/素国花令
正文/
秦阙是京城有名儿的台柱子,唱出名儿的那场戏,名叫《折棠》,浓墨重彩的妆,搭身青衣海棠,折腰拂柳,回眸浅笑,启唇唱罢,便是曲下人间。
剔骨是江湖白骨城赫赫有名儿的杀手,一战成名封神,是在秦淮宴台,取敌国大臣首级,刀锋便是月光,殷红绽出桃花,那日的秦淮宴台热闹非凡。
一个是唱出了名儿,一个是黑出了名儿。
戏班子驻在京城一月,人道那秦阙是难得一见的绝色,道那剔骨是亦正亦邪,只不过谁也没见过剔骨,除了秦阙。
红纱漫舞轻扬,卸了妆的秦阙,转头就看到坐在窗台边儿,提着酒壶仰头灌酒的人,满月的月光撒在黑色外衫上,手上执着那覆眼的纱,腰上别着那把红色的伞。
“梁上君子做多了,连门都不走了?”
“阙又嘲笑我,今儿唱的那场戏我有听,很不错。诶,阙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倒不如跟着我走南闯北。”
秦阙转身看着他,那人背后的圆月撒下银辉,似是给这人身影也镀了光,他轻轻扬了扬眉梢儿。
“跟戏班子的走南闯北,跟你的走南闯北,能一样吗?”
那冷峻的一张脸上,唇角绽开一抹笑,柔和了脸部的线条和冷冽的月光,烛火被风吹得摇曳生姿,晚风也散去冷冽携着柔。
“怎么就不一样了?跟着我有糖吃,吃不完的糖,你考虑一下呗?”
说是这么说,做就未必这么做,秦阙说得对,跟着他和跟着戏班子,确确实实不一样。
他终究是白骨城的剔骨,那双手就不是折花的,是拿刀的。更何况罪名累累,他脚下的花是白骨堆出来的,又何必带着秦阙亡命天涯。
秦阙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嗯,我考虑一下。”
年少意气自风发,皆是说好名扬天下,转眼间便江湖不测。
这天下间熙熙攘攘,文人墨客,游侠隐士,武曲评唱,只说名扬天下,谁在乎是善名儿恶姓儿。
“诶,不过说回来,你这场戏,可是分了好几场子,到底什么时候结局?”
“皆道我江郎才尽,不过是没想好,怎么写这结局。”
“你江郎才尽?”秦楚像是听了笑话一样,仰头灌了口酒,“你都说江郎才尽,那这世上还有不尽的人吗?”
秦阙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儿,抢了他的酒壶:“这么爱喝酒,喝个什么劲儿?”
秦楚轻轻笑着:“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秦阙一手抵着窗台,一手晃着酒壶,微微摇了摇头。
夜灯万千,延伸向浓深星幕,星河璀璨,于灯火中辉映生姿。
“我要出任务,若是…”
“我等你。”秦阙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我等你。”
秦楚坐正了身子,微微后仰着看他的脸:“怎么?担心我啊?”
“话本子都这么写的吧?走的时候说什么我出了事怎么怎么样,就真的出了事。”秦阙微微笑着,“你下次可莫要这么说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
秦阙眼见着他翻身跳出去,远远的,就着昏暗的灯光挥了挥手。手中温酒渐渐凉透,海棠幽蕤的香浅浅淡淡,是不是所有故事,都要有一个结局呢?
戏班子的班主,是个老人家,年轻时也红及天下,他请秦阙在秦淮河边儿喝茶。
“都说你与我有年轻时几分像,阙儿觉得呢?”
“能与您几分像,是阙的福气。”秦阙倒了杯茶,递给老班主,“班主可是有事同阙说?”
老班主抿了口茶,轻轻叹着:“惯会哄我这个老头子开心。人老了,不想漂泊了,就在这儿扎根,唱唱曲儿,喝喝茶,安稳点儿,你觉得如何?”
“阙没意见。”
淮江向南,被夜色染的浓黑的河水上,飘着几帆孤舟。老班主开了腔,不似当年那般亮,却有着秦阙读不懂的情。
“老祖宗的规矩,这戏一旦开了腔儿,不唱完就散不了场,可惜了,我这嗓子给人毁了去,再唱不完一整场。”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京都一家宅府灭门,共计三十二口人,连畜牲都没放过。
剔骨执着那把红伞,伞尖儿滴着红色的血,到了后半夜,凉风一吹,倾天大雨藏住了月光与烈火,那宅府里的红,淌了半条街。
秦阙等到秦楚的时候,那人若无其事,沾着风雨的凉,雨水顺着滴了窗边一地,他顺手关了窗,像是晚归的家人。
“我回来了。”
秦阙递给他一包衣服,拨弄着香炉里的香,染了一袖的幽蕤香。
“任务完成了?可有受伤?”
“完成了,不曾受伤。”
秦阙再三确认他无碍,这才放心下来,秦楚换完衣服,将一盒胭脂放在他手心。
“我偷来的,你不要可以扔掉。”
“那我可真扔了?这偷来的贼脏,我可真不敢用。”
秦楚气红了脸:“诶,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这可是…”
秦阙捻了一指,蹭了他一脸:“哈,但是你可以先替我用用看啊。”
秦阙想着啊,哪管他欺世盗名,忠奸是非,就跟他这样,度过漫漫长夜的黑,再去拥抱黎明的光。
戏班子的人都知道秦楚,皆以为是江湖少侠,偏爱做梁上君子,从不走正门儿。
秦阙说,那是他重要的人。
一来二去,秦楚跟整个戏班子的人都打熟了,偶尔扮一扮。端的是一板一眼,唱功身段却惨不忍睹。
老班主总是叹息着,说这孩子长得好看,可惜不可教也。
秦阙就笑,拿着一块儿糖把秦楚哄的开开心心的。
小伙计就打趣儿着道:“阙公子,楚少侠真的是一块糖就能骗走啊。”
秦阙一把勾住比他高的秦楚,那人弯着腰一脸配合的看着自家的小孩儿。
“那得看是谁的糖,除了我的,他谁也不要。”
万世浮华,或明或暗,秦阙都闭眼不看,封耳不听,只要有秦楚的那方天地,便是他的江湖。
秦阙的世界很小,一方梨园,一场曲终,一个故人,还有不能扔掉的柴米油盐。
今晚花灯,老班主允了休息,放戏班子的人出去玩闹,第二天要去一个王爷府上唱曲儿,他叮嘱秦阙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秦楚似乎很闲暇,跟在秦阙后边儿抱着他的那把伞,难得穿了身正红衣,就这还是被秦阙纠缠半天才换上的。
秦阙问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很要好的朋友?”
“朋友?不记得了。”秦楚笑了笑,“或许是有,但是我记不清了。”
秦阙没再追问,看着他小孩子一样跑去买糖葫芦,阙是老班主给他取得名儿,秦是他自己冠的姓。
秦阙有些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所有人都叫他小世子,父亲的候位顺位十三,于是便称为十三小世子。
他跟隔壁一家大户人家的小下人做了朋友,那时的秦阙,是没爹没娘的小世子。
父母战死沙场,小世子虽蒙圣恩,却并不快乐。那小下人喜欢吃糖,可口齿不清,秦阙虽是世子,却没甚架子,温和有礼。
他用一颗糖,换来了跟小下人的友谊,他们约定着,待长大之后,要名扬天下,有吃不完的糖。
可是突然有一天,小下人不在了,那家大户人家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小世子的记忆,也在这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
只记得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对他非常重要。
他辞别君上,一个人在江湖漂泊,对外称体弱,所以不曾出现在大众的目光中。
有人推测,他已经死了,只不过是因为十三侯爷的威名,才对外如此。
斑驳的碎影,成了眼前的那个人,秦楚几步跳回来,递给他一串糖葫芦,那不舍的模样,与记忆里那个小孩子重叠,秦阙浅浅笑着,那温柔恬淡的人儿,被灯光晃得三分温暖。
他们在第一楼歇脚,秦楚喝得酩酊大醉时,秦阙不过喝了几口茶水,他侧头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抬手时袖子滑落露出手腕儿上一颗带有秦字的念珠。
红绳古旧,念珠也有几分破损。
“十三世子。”进来的人一身黑衣,是他的暗卫,“王爷来信。”
秦阙懒懒散散的开口:“念。”
暗卫看了一眼桌上趴着的秦楚,有些犹豫。
秦阙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但说无妨。”
“朝廷与武林盟联手,意除白骨城,至于剔骨,格杀勿论。”
“你回去告诉他,白骨城,我保下了,剔骨这人,我也保下了。”
“世子,您三思,这么多年颠沛流离,我们旧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您迟迟不肯动手,是为了剔骨么?”
“是又如何?祖训在先,朝廷江湖自来相安无事,现却联盟对付白骨城,可知羞耻?”
“王爷说…若您再不动手,便昭告天下,以衣冠冢将您葬入皇陵,您是侯府的唯一继承人,您不能…”
“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我做什么事,还用你来指点吗?君上不曾亲下口谕,我堂堂十三侯府的世子,须得听他一个王爷的么?”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一脸失望:“您心善,不忍动手,属下来便是。”
那刃森寒,拔刀挥过时,秦阙已经抬扇阻拦,锋刃裁断他的一缕发,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
“世子!”
“你是要造反吗?便是做个戏子,本世子也心甘情愿。”
“世子!您疯了吗?您这么做,对得起侯爷和夫人吗?”
“你是在教我怎么做人吗?我告诉你,就算我父亲还活着,也不会对我的选择有任何异议。你走吧,告诉王爷,此后随他怎么折腾,大不了再无十三侯府,我只是梨园的秦阙。”
暗卫失望的看着秦阙,行了个礼便走了,秦阙闭了闭眼睛,拿起秦楚未喝完的酒,一饮而尽,重重的放在桌上。
穿着单薄青衣的人跌在椅子上,他缓缓趴下来,混混沌沌的睡过去。而秦楚却在他睡去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秦阙。
一声儿奇怪的哨音,打断了秦楚的思绪,他站起身,从窗户一跃而出,一身黑衣的女子,正在第一楼对面的酒馆中,秦楚一掀衣袍,坐在她对面。
秦楚撑着头,带着微醺酒意,眼神清明:“找我?”
女子轻轻笑起来:“穿红衣还挺好看的。”
秦楚不耐烦的说道:“有话快说。”
“七道密令,城主叫我带给你。”女子将一张折子递给他,“第一道,毁武林盟,第二道,引江湖战,第三道,盗十三侯府十三令,第四道,除去德阳王,第五道,阻止联姻,第六道,弑梨园人,第七道,灭十三侯府满门。这七道令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秦楚看着折子内容,皱了皱眉:“扰乱朝堂?”
“这是城主的意思,你照做就是,城主应允,若你成功,便答应你一件事。”
十三侯府的十三令,能调动侯爷的旧部,旧部只认令,不认人。有了这令,其余的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至于第五道,大概是城主一己私心,毕竟他喜欢那小公主也不是什么秘密。
秦楚问道:“为何要杀梨园的人?”
“他们见过你,所以必须死。”女子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怪只怪他们跟你走的太近,至于小世子,就是梨园的台柱子,秦阙。我都帮你调查好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秦楚嘴角蔓延上一丝苦涩,看的姑娘瞪大了一双眼睛,惊奇不已。
“其他的我都可以办到,除了第七道,不行。”
“嗤,你杀了那么多人,还在乎多这一个?你若是动不了手…”
“寒鸦,回告城主,如果不想小公主出事,大可以派人对他动手,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
“你脑子出问题了吧?”寒鸦瞪大了眼睛,“十三侯府的名声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他成长起来,对白骨城下手怎么办?你别是…”
秦楚沉默下来,这种沉默更像是默认寒鸦没说完的话。
寒鸦叹了口气:“就算你用那六道密令换他活下来,他还会原谅你吗?”
秦楚拿过酒壶,倒了杯酒,思衬半晌:“你找个机会,带他去烟雨楼,任务结束我会去找你。”
但是——
梨园的人死了,秦楚还没动手的时候,梨园上上下下二十八人,全部被屠杀殆尽。
他们死在德阳王府。
秦阙穿着戏装,脸上没有脂粉,他被自己的暗卫扣在一边儿,眼睁睁的看着老班主和那些朝夕相处的人被一刀封喉。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啊…?我们说好了在京城扎根唱戏…为什么…”
德阳王抬手就是一巴掌,秦阙侧了侧脸,脸上一道巴掌印格外清晰。
“你看看你不男不女的像个什么样子?!”
“我什么样子?我再什么样也不会像你一样卑鄙无耻!”
秦阙哽咽到最后,只剩下声嘶力竭。
他就算身在江湖,也曾递信君上,询问白骨城该如何处理。
君上回信时这般说道:“若白骨城不动朝廷,自然无碍,可若是波及朝堂,自是要出兵镇压。然则朝堂江湖本就两相对立,是以,不会同武林任何一派联盟。”
秦阙与君上关系还好,总会寄信一些江湖事,君上每次都会回几个字——“上阅,期下信”。
虽老祖宗言明,江湖朝廷互不干涉,但总归都是一个国的人,君上自是有心能与江湖人结交。
遂每每微服,君上总跟一些江湖好友相交,渐渐的也算有一些至交好友。
君上最后回复秦阙的信上,这样写——“替我看看江湖,十三侯府永远是你的归宿。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恩怨江湖销”。
武林盟的盟主,冷笑一声儿:“白骨城是为反派,朝廷与我盟结盟,又有何不妥?难不成世子你居心叵测,意欲谋反,所以与白骨城有何交集?”
“便是有交集又如何?”
熟悉的声音传来,人影一闪,那暗卫被挥开数米,倒地突出一口血来。
秦阙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人一身暗红色里衣,罩黑衣外衫,腰挂流苏令牌,斜插了一把红伞,除鬓边一缕发,其余发丝均用红绳高挽。
他脸上是秦阙不熟悉的冰冷,透骨的寒意,双眸戴着黑纱遮盖,看不清神采。
秦阙想,如果能看到这双眼,那一定是春寒料峭,是冬日冰霜。
寒鸦冷嗤一声儿:“若是君上不仁,反了又如何,偏那是个明君,我白骨城再不仁不义,也不会对其下手惹天下大乱”
盟主冷哼一声:“你说的倒是大义凛然,但这白骨城做事,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那也无需多费口舌,便请盟主和王爷,去阎王那儿喝茶吧。”秦楚揽住秦阙的肩膀,“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恩怨江湖销,武林盟主身为武林翘楚,怎的也不懂规矩。”
“正邪本就不两立,你白骨城亦是杀过敌国使臣,掺合朝堂事,又有何资格评论我?”
“白骨城虽为反派,但做事向来矜持守规,与你们再怎么闹,也不会殃及池鱼,越雷池半步。”寒鸦看了眼秦楚,“剔骨动手,从来都能悄无声息,那动手的人,到底是不是剔骨,盟主你怕不是最为清楚?”
秦阙只觉得头痛万分,抓着秦楚的衣服,抿了抿唇,将一块儿玉牌塞进他手里,轻声儿说道:“这里,交给你了。”
秦楚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道:“好,去外面等我。”
秦阙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他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只想静一静心神。
他坐在王府门口,红色的灯笼摇曳着,萧条的长街连路人也不曾有。
锦衣卫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秦阙,作为君上亲信的他们自然认得他,便纷纷行礼。
“见过十三世子。”
秦阙回过神来:“无碍,可是有事?”
“奉君上之命,捉拿反贼。”
秦阙有些恍然,肩膀上被轻轻压中,转头看去,秦楚正在他身后,锦衣卫显然也认识他,起身点头示意。
秦楚冷声开口:“解决了,拿人吧。”
像是信号一般,锦衣卫越过他,冲进了德阳王府。
七道密令,其实看起来杂乱无关,其实都十分简单,不过第六七道,秦楚不会做,哪怕是不要那一个条件,他也可以像以前那样陪着秦阙,跟着戏班子唱戏。
只不过没想到,德阳王会先一步动手。
而将秦阙送去烟雨楼的事,却没能进行。
秦楚坐到秦阙身边儿,勾了勾唇角:“吃块糖吧?”
秦阙摇了摇头:“都打点好了吗?”
“放心吧,寒鸦带人将梨园的人都收殓了。”
新皇号改“江廷”,元年。
君上颁布告令,因十三世子历来游历,故闻江湖趣事儿二三,遂愿与江湖人士相交,结国盟之好。
因江湖事江湖了,故在小恩小怨上,朝廷概不干涉,若事难定论,则管之。不问江湖正邪,但守江湖义气。
武林盟主与德阳王意欲谋反,敛其家财四散,作救济之用。
秦阙换上世子服领命入宫,刚到御花园便见到了坐在凉亭中的人,一位是君上,还有一个不曾见过,另有一位,是秦楚。
秦楚转头看到秦阙,如蒙大赦一般挥了挥手,秦阙几步上前,红衣衣摆翻飞。
“参见君上。”
“不必多礼。”君上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跟那没见过的人继续理论,“你休想,想都不要想!”
秦阙悻悻然坐下来,拉了拉秦楚的衣角:“这是…?”
秦楚压低了声音:“城主想求娶小公主,君上不允,吵了一上午了,还没吵完。”
蒋川城主万分不乐意的说道:“你这君上做的就贼离谱,答应的事,怎的能不作数?你别说你是一国之君,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能揍你。”
这城主穿着华贵,气质也十分不俗,只是说起话来,却完全没有文人气。
秦阙嘴角一抽,小声儿说道:“你们城主,就没调查过小公主?”
秦楚摇了摇头,也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没,只见过一面,便害了相思,还在君上微服时跟他成了朋友,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
秦阙已经默然点了根儿蜡烛了。
说着小公主,小公主就到了,那公主穿着水色长裙,弱柳扶风,端的是倾国倾城,本朝唯一一位公主,就是她。
小公主盈盈一拜:“见过世子哥哥,父君,今日灯会仍未结束,依儿想出宫一趟,瞧个热闹。”
秦阙微微笑着回礼:“小公主有礼了。”
君上摆了摆手,还没说话,那城主就接了话茬儿:“诶哟,小依儿…等会,你叫他啥?”
某城主反应过来脸都黑了,什么东西?他耳朵出问题了不成?
小公主站起身,及笄之时,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岁。
她眨了眨眼睛:“父君啊。”
君上扶额,只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他把白骨城城主当兄弟,结果他想做自己女婿?
蒋川城主看了看小公主,又看了看君上,开口说道:“爹你好。”
“噗——”秦楚一口茶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吐出去了,然这实在不是他的问题啊。
“舅舅,十三晚些再来。”
秦阙拉着秦楚往外走,恐怕再不走容易祸及池鱼,这一个是自己舅舅,一个是秦楚上司,得罪谁都不太好。
君上俨然也没觉得自己这一国之君做的多失败多丢人,继续跟蒋川理论,留下一脸懵的小公主不知所措。
出了宫门,锦衣卫的人便追了出来,给了秦阙一封信便走了。
秦阙看了眼秦楚,拆开来看了看,君上的字迹,只有一句话——“去看看江湖吧,这次不必替我看了。”
秦楚笑着说道:“看样子,我可以带着你跑路了啊。”
“说走就走,你可太没义气了啊。”姑娘声音微扬,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城主让我送你一送,你放心,我不动手。”
寒鸦丢给秦楚一个糖袋子:“喏,送你的礼物,你都要滚蛋了,我不送点儿什么可惜了,你可要照顾好小世子啊。”
秦楚接住那糖袋子,笑得咬牙切齿:“我当然会照顾好,不劳你多费心。”
“啧啧啧,这么护食儿啊,我们家那个剔骨,莫不是换了个人?”
秦楚将秦阙挡在身后,摸上了腰间的伞:“谁是你们家的?找死是不是?”
“别别别,哥我错了。”寒鸦嬉笑着告饶,“城主说你这次办的不错,给你放个长假,位置给你留着,你兄弟们也在等你。玩够了就回来吧,这百炼钢,也能成绕指柔啊。”
秦楚把天聊死了:“你废话真的一如既往的多。”
“行了,知道你嫌弃我。”寒鸦正了正神色,“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
秦楚沉默了一下,说道:“突然这么正经,挺矫情的。后会有期。”
寒鸦叹了口气,对秦阙点了点头,打马离开,发丝衣袂飞扬,却惯有洒脱飒气。
听闻君上被揍了,第二天鼻青脸肿上朝,还说是摔了一跤,但大臣都不是傻子,可没人舍得让君上没面子。
听闻小公主嫁了人,那人是白骨城的城主,小公主被缠了三个月,君上拗不过小公主一哭二闹三上吊,终是应允了。
听闻那小公主本想放弃公主之名,君上别扭半天也没同意,只因这小公主,是他心上人抱养的孩子。
听闻君上只有一位帝后,并昭告天下,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废去了所有大臣充盈后宫的想法。
听闻那唱《折棠》的阙公子不见了,那场戏和人,皆名动天下,却没有最终的结局,都说那整个儿梨园的人去一个世外桃源唱戏了。
听闻十三侯府的小世子病好了,却偏爱那江湖,于是便闯江湖去了,到现在都没人瞧过他一面,是丑是俊都不清楚。
听闻后来武林盟换了个盟主,那盟主鲜衣怒马,满身书生气,待人温和有礼,鲜少出面却颇有义气,待人处事皆有规矩,江湖也得以平息。
听闻白骨城避世于城,只因为城主大人有些妻管严,只一心哄着美娇娘开心,没时间兴风作浪。
听闻有一女侠惩恶扬善,脾气却火爆得很,喜酒爱武,恣意洒脱,问及来时路,便说是江湖。
听闻后来敌国来犯,君上御驾亲征,难得那江湖人纷纷出动,那一日的边城扬起大旗,穿着战时衿的江湖人泱泱无数。
秦淮河上,灯火繁星,坐在船上的人,饮着一杯海棠醉。
秦楚问道:“说来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第一次见你,便认出来了。”秦阙抿了一口酒,“你那双眼睛,相隔数年,我绝对不会认错。”
那日的梨园停在了江南,烟雨朦胧那时,秦阙的窗户被推开,遭人暗算,一身血气的秦楚摔进了房间,却还是硬抗着威胁他,让他不要声张。
而后的事就像命运安排好了一样,秦楚每次躲追杀,都进的是秦阙的房间。
到最后,秦楚都恨不得吐槽一句,咋特么换了个地方又是你?
若不是秦楚知道真的是巧合,这人对自己态度也温和,怕是要觉得秦阙跟踪自己,顺便一刀切了他的脖子了。
“所以说,我们有缘分。”
秦楚不置可否,他性格狠戾凶残,谨慎多疑,矜纠收缭,睚眦必报,乖张孤僻,偏偏跟秦阙在一起的时候,就换了个人似的。
“你还没告诉我,城主给你那七道密令,到底有什么用意?”
“若是不知他与君上交好,我还想不通。他呀,就是想让我知道,你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若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那这个人,一定相当重要,即便不是爱人,也定是在心里有一席之地。
而这一切,也算君上默许。
彼时年幼的秦阙也不是没问过君上某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记忆尤深的倒是也有,不过大多时候君上讲的都是废话。
对于喜欢,那时候君上怎么说来着?
那时候君上站在书房的一幅画前,画上的人是个白衣乐师,抬袖拨琴,引蝶上肩,眉眼如画。
君上说:“你若是喜欢,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何不可?只看你喜欢到什么程度,愿不愿意了。”
那一刻的君上,与秦阙的母亲重叠,那时候的母亲,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秦阙喜欢秦楚,那一刻年幼的世子便辞别了君上,化身戏子,四海游历的寻找着。
秦楚举了举杯:“敬来时路。”
秦阙笑弯了眉眼:“敬同归人。”
那夜,秦淮水面粼粼,映着灯火的光。
梨园占的地要被其他戏班子收购,秦阙跟秦楚相约去了一趟。
梨园其实很大,老班主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架,但是已经腾空出来,作为老班主的遗物被秦楚收起来了。
老班主生前很爱看书,搜罗了很多存在那儿,秦阙很喜欢来这里看书。
包括夜市儿的画本,戏本儿老班主这儿都有。
秦阙犹记得当年,那时候老班主教给他的第一出儿戏,其实是傀儡戏,老班主唱了出儿《折戟沉沙》。
那是一出悲剧,年轻将军手中的断戟沉没在泥沙里,成了废铁,那一战失败且十分惨重。
桌上还漏了本儿戏本子,那是秦阙的戏,本子磨损严重,想来经常翻看。
秦阙拿起来翻了页,身子靠在桌边儿,借着烛火细细看着上面的批注,秦楚最是不喜欢看这些咬文嚼字,却也因着是秦阙写的,也凑过去陪他一起看。
那海棠醉是好酒,酒香也醉人,最爱的人身上的味道也格外的好闻。
秦楚突然问道:“你这出儿戏到底有没有结局?”
秦阙笑了笑:“有啊,我唱给你听。”
重穿戏装,对镜描妆,秦楚拿着眉笔为他描了眉,秦阙喜欢戏,所以秦楚也喜欢。
夜幕为景,穿着粉色戏装的秦阙拢袖台步,身段儿轻转,袖遮眉眼。撩袖折腰,眉眼入戏皆是灵动。
台下的看客只有秦楚一人。
老祖宗的规矩,戏一旦开唱,便有八方开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
不到曲终不得散场。
“自有来时路,归途江湖,与君执袖…”
“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怎可与共桑竹,言明月触清风~”
秦楚听得认真,秦阙唱得认真,那不曾写完的戏文,终是由他一人唱曲终。
一个丢了狠,一个丢了魂。
秦阙唱完最后一腔,腔调就几分哽咽,但还是收袖下场,卸妆换服,直到离开了梨园,才蹲了下来。
他还是想看见老班主坐在台下,还是想看着梨园的人聚齐。
戏未开场,台上不能有响器声音。上台前的安宁,与那鼓点儿一响,乐开即入角色的感觉,秦阙可能再也体会不到了。
一碗戏饭,半个江湖;忠义孝悌,仁德笃爱。
老班主那时候就跟秦阙说,先不教艺,教规矩。
那时候秦阙受了很多苦,可他乐在其中,他是真的喜欢,才唱了下去。
秦楚轻轻抱住他,默不作声的安抚着,他向来只会提刀,却不怎么会安慰人。
“你知道老班主说,要驻扎京城的时候,我想的是什么吗?”
秦楚抿了抿唇,说道:“京城的糖,比别处的好吃?”
秦阙摇了摇头:“我留在京城,就算有家了,来日你便不会迷路,我可以在家中等你。”
秦楚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现在有我。”
秦阙以阙公子的身份,发了《折棠》最后的戏文,戏中人终是如愿以偿共赏江湖,而他也唱了这最后一出戏。
只是不曾想,秦楚会为此偷偷学很久,只为了与他搭这最后一场。
林间古道,两人并肩骑马,均是鲜衣怒马少年模样,来时路尽头,有一青山坟冢,风与阳光历过间隙,吹动了坟前那本戏文。
秦楚转头看着那人:“阙想去哪儿?”
秦阙笑了笑:“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说,我们算不算完成了儿时约定?”
那个一起名扬天下,有吃不完的糖的约定。
“全,怎么不算。”秦楚递给他一颗糖,“喏,冠上我的姓氏,又吃了我的糖,可就是我的人了。”
“这话是寒鸦教你说的吧?我可都听见了。”秦阙接过那颗糖塞进嘴里,“要不我们比一比?拆招赢过我,我给你唱一辈子戏。”
“我不打,寒鸦她说了。”秦楚顿了顿,“不让我跟爱人动手。”
“听寒鸦说,你没认识我之前,蛮凶残的。”
“是吗?我以后让她见识见识,我多温柔。”
若不是那温柔二字说的咬牙切齿,秦阙大概真的就信了。
“话说你以后要跟我回十三侯府,还是去你那儿?”
“我漂泊惯了,没找到你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找到你了,当然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对了,你把我的暗卫弄去哪儿了?君上可就给了我那么一个暗卫。”
“他呀?”秦楚摸了摸鼻子,“送去白骨城喝茶了。你都有我了,还要什么暗卫?”
那暗卫就是那个传德阳王信儿,在德阳王府扣住秦阙那位,说来也是个惨人儿。
虽说锦衣卫及时送信儿救了他一命,但还是被秦楚一掌拍吐了血又揍了一顿,紧接着被扔去白骨城当苦力去了。
暗卫心里苦啊,那可是君上让他干的,合着坏人他做,君上到了都保不住他。
阳光的斑驳碎影打出光晕,鸟过林梢偶尔脆鸣几声儿,秦楚想到什么一样,递给秦阙一个荷包,荷包歪歪扭扭绣着两只不知品种的鸟。
秦阙小心翼翼的斟酌着开口:“这是…鸡?”
秦楚抿了抿唇:“鸳鸯。打开看看?”
秦阙尴尬的笑了笑,这鸳鸯长得挺别致…
荷包里,是一缕用红绳栓着的头发,秦阙转头,就看到秦楚拿着和他那个一模一样的荷包挥了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你从哪儿弄来的我的头发?”
“我不告诉你,让你说我的鸳鸯是鸡,你见过浮水的鸡吗?”
“诶你这人…喂,你说清楚嘛!”明明就很丑,没看出来能怪我吗?
秦楚挥了下鞭子打马就跑,秦阙愤愤的收好荷包追了上去。
那荷包里的发,还是那暗卫不小心划下来的,亏得秦楚收起来了。
远远的,秦楚到底是没跑太远,停下来抓住了秦阙的手,没有太明确的目的地,任由马儿沿着那条路慢悠悠的向前走着。
江湖很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也很小,只是一壶烈酒方寸之间。
这江湖啊,山高路远,人来人往,这回可不要再走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