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阳子姑娘是近期的事。
因为搬家收整旧物的缘故,我从书架上找到了几件关于阳子的物品。虽是布满了落尘,但总归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东西,我不禁陷入回想。
回忆思潮将我卷席至一座空亮的山谷中。我站在山脚下的百花草地上,除开遍地白草灰花外,眼前惟有一条刚好容纳一人身的小径贯穿整座山。沿着小径向上前行,头顶时而有鸟雀飞过,两旁的树叶也被微风撩得漱漱作响,脚下的泥土在空气中散发着原野的清香。兴许是我天生对颜彩的辨识度有缺陷的缘由,使得鸟雀羽毛的黄、枝叶灌木的绿,呈现与我的是一种绵绵不断、苍劲浑厚的灰白。鸟雀掠过震出干涩而又刺耳的啼鸣,这世间最能代表生命活力的飞禽为何在这荒芜孤寂的山野间显得如此让人躁动不安。
继而向上前行。大约是在了山脖子的地方,有一座大约三尺高,二丈宽的洞。洞的周围生长着浓密的灰色草木,入口不算太大,但却深得出奇。从洞口向内望去,里面如同一个吞噬一切光源的黑洞,或是外部从未有一丝光源进入过这里。光亮不多占据一寸黑暗,黑暗也不多侵蚀多一分光亮,形成一个无形却有间的黑白结界。
“在外边的世界游荡着定是很乏味吧,不过也是,外边的世界就是这样无趣。日复一日的为生机而奔波愁苦。人类作为可见宇宙的最高等生物却不得不因为一些已然消逝的事物而伤神,并为之悔恨、惆怅甚至将自我丢失。再将这个痛苦而漫长又乏味的过程定义为一个温暖的新名词—回忆,以为这样就可以在同类面前掩饰住面对回忆来临的失落与无助,不巧的是,眼里已经暴露了他们所害怕的一切。”
没人说话,是风捎来了洞里的声音。
我决心朝里走走。
这里与我曾去过的天然溶洞大有不同,地上非常的平整,毫无多余的杂石碎砾,像是为了迎接某人的到来从而精心修缮过了一番。因为瞳孔尚未适应黑暗的缘故,我对这个洞的感知全凭着脚下的感知。手也在摸索着岩壁前行,而岩壁的触感着实让我很诧异,它们摸起来就像印象中外公书桌上的冰凉钢笔、父亲下巴的咯手胡茬以及阳子发尾的丝般顺滑。
待到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我回头望了一眼进来的入口,它依旧保持着进来的形状并散发着灰白的亮光,奇怪的是,入口所散发出来的光并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入口已然成为了洞内漆黑世界的灯塔,为的是不让洞中人迷失出去的方向。
为的是不让洞中人浸淫在过往追思。
漆黑吞没了光,连同走路的踢踏声都被淹没地一干二净。
一直以来我都怕黑的,正如我害怕在万千人的万千双目光注视下过度曝光。浑身不自在。我已若不是我。漆黑之处隐匿着数之不清的眼,也掩藏着人性中最基本亦是最深层的未知恐惧。可洞穴的漆黑却丝毫没有让我产生一点点胆怯,它比同充满未知的黑暗黑得更为纯粹、深邃、孤独。它属于这里,或者说它根本就是源自这里,我不畏惧它的原因多半是或是因为我同样属于或是源自这里,源自黑暗的另一躯体、另一灵魂。
此刻我竟是如此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山洞,漆黑之地让破碎且孤独的亡魂重新有了归置感。我仍是十六岁的少年,但仅存活于这一际漆黑的时间虫洞。简单的、平面的。时间在此显得毫无意义,没有刻度、没有方向、更没有流动。
唯独意识构造的孤山原野,可以不受时间的变迁。
风又从我耳边捎来低语。漆黑迅速瓦解崩塌,宛如火山软泥一般从墙边慢慢剥落。呈现于眼前是一个熟悉的场景,蓝色的帆布鞋踏在柔绿的足球草地上,金黄的流光均匀的洒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那是二零一三的秋,我快满十六岁的秋天。
我看到了阳子的脸,那年她也只有十六岁,穿着深蓝色校服。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到阳子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情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无从记起。噪杂街道的车笛声传来了,青砖砌的旧式老街门道也出现了。一条不深的烛火小巷,路不宽,行人也不多,时值早春。阳子套了一件黑色的皮衣,化着精致的淡妆,耳垂挂了两只很大的黑色耳环。
“请你...”
阳子沉默。
“求你...别再来找我了。”
我始终不敢直视阳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