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的生活，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幸而我被公司录用的真正理由是为了公司受托在中国进行的投资项目筹划做储备的。入职的两年里，每年有一半的时间我都在中国大陆度过。只是一天的辛苦工作结束的时候，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酒店里似乎更加寂寞了。

      我偶尔回家看望母亲，和母亲一起安静的吃饭，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一个安稳的觉。如果没有来往的熟人善意的提醒，结婚的问题从来不会被认真讨论，母亲对我的人生总是抱持默默理解支持的态度，并没有多加催促，只是每次离家前都会把我行李箱里的衬衫仔细熨过一遍。其实，我已经有了结婚的想法，想找一个像母亲一样爱我的人，可惜我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也没有活泼讨喜的性格，只是一个有体面工作的普通男人。

      尽管在负责的项目上常常很受委托客户的信赖，我却不时能感到平日工作的枯燥和繁重，在极其疲惫的时候也会在深夜质询自己如此工作的意义和价值，但却明白作为一个社会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并没有退却的资本。正在我苦撑的时候，接到了一个购物中心的策划案，前期需要很多当地消费者的一手资料。在办公室苦苦跟庞大的数据库做斗争的我，很高兴能借着一个简单的项目透口气。

      新项目的地点在东部某城的新工业园区。除了耸立的高级写字楼，地产开发商十分有见地地依湖建起了一个摩天轮。如果没有摩天轮，这里不过是一个另邻人妒嫉的新的财富聚集地。而在建起摩天轮以后，关于浪漫和愉悦的记忆大大增加里这里成为新经典地标的可能性。就我从商业角度对人性的理解，无论是多么有目标感的人，都无法不为人生中接近浪漫的机缘打动，选择停下脚步享受人生。也许二十年以后，这里会成为东京塔一样的地方。我所帮助建立的购物中心一定会有一个露台是朝着这个方向让人们在疲惫的生活的间隙能仰望摩天轮，从日光和风里获得安慰，带着这样的心愿，我开始准备新的策划案。透过酒店大堂的玻璃墙望向湖边，摩天轮和夕阳成为我傍晚最喜欢在此流连的理由。

      考虑到项目想要获得庞大的一手资料，我返回邻近的母校A大招募了一批兼职学生来协助我的工作。八个人组成的队伍，很用功地帮助我完成了拦防任务。不愧是母校的后辈，果然能让人放心依赖，任务在规定的时间内顺利完成，并且在之后的讨论中也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新鲜见解。

      这一天，大部分事情都结束了，只留下两位学生帮我整理数据然后录入到电脑上。我把他们带到酒店里，三个人一起工作。

      “啊，摩天轮！”穿天蓝色毛衣的女生看着窗外说。

      我很开心地了解到她发现了我的宝藏，也望向窗外。

      “有空一起去吧。”

      “有空一起去乘吧！”

      话音刚落，我才意识到我和穿橙色运动服的男生一起发出了同样的邀请，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女孩毫无反应，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整理数据，鹏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这样随便的邀请恐怕对方并不会当真放在心上，我反而松了口气。

      空调的通风口正对着女孩的方向，她不时用手摩擦双臂。

      “冷吗？”我问叶子

      “嗯，有一点。”

      “那就搬到那边去吧。”我指指后一排的座位，那里离通风口比较远。

      “哦，好。”

      女孩顺从地挪了过去。

      一会儿，鹏也把电脑搬了过去，两人又坐在了一起。

      两个人都搬了过去，留下我一个人独享面前的桌子，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另外两个人大概对我的失落毫无知觉吧，而此刻我却无心研究我的报告，默默地听背后两个人默契地一起回忆调查经过，和记录的数据一起写进报告中。

      很长时间以来，我的搭档都是男人，工作结束的时候我们也会一起去喝酒，讨论工作的问题和步入中年的共同烦恼。现在的我的的确确希望自己是鹏，虽然缺乏自信、前途未明，却拥有一个有默契的伙伴，遇到困难的时候即便自不量力也会跳出来守护对方。而对方，我扭过头看了一下，是很可爱的女孩子。

      男人应该都是拥有了守护对方的愿望和力量以后才有资格脱离单身的吧，我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男人。进入社会以前，一直以最好的成绩要求自己的男人，每次面对喜欢的女生都只是默默仰望，我送出的那些关心想必都太不起眼。无论什么，只要是那些有魅力的同伴做的事情，应该都会比我做的要被人重视好多倍。尽管这是个令人灰心的事实，但在我这个年纪至少是有勇气接受事实的真相的。

      晚餐时间，我邀请他们一起去酒店的餐厅。两个人对五星酒店提供的食物都赞不绝口，我也很乐意用他们喜欢的方式回报他们对工作付出的努力。席间，叶子很健谈，从学校里的功课到生活琐事从她那里听来都成了很有意思的趣闻，鹏不时回应着她的话。生活在共同的世界里的两个人，让我好生羡慕。我偶尔抬头看看叶子，觉得她说话的方式很有趣，大概听一辈子也不会生厌。

      晚餐结束以后，我目送他们上了出租车，独自回到酒店里。在大堂里我撞上了一位国内公司的同行，邀请我一起去喝一杯，尽管我还有报告要写，却欣然同意了。

      “你乘过摩天轮吗？”我望着窗外的摩天轮问道。

      “哦，那个，没有去过呢，当年追女朋友的时侯陪她去过，结婚以后就再没有去过了。”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同行的腰围显出跟年龄相称的尺寸，平素见面的时侯作为商场人士的精明和世故一目了然，而此刻面容中却浮现出柔和的神色，家中想必有个温柔的太太。

      “摩天轮还是很受年轻人欢迎吧。”

      “应该是吧，做情侣的总是喜欢找个特别的地方留下记忆的。”

      我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明明没有情人，却莫名地产生了要去摩天轮的愿望。

      “你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侯？”

      “这里的工作周末就结束了，太太让我回家带儿子去植物园。”

      “哦，倒是很久不去植物园了。”

      “是啊，如果没有孩子，很多地方都不会去的。”

       最后一次调查地点选在老城的商业中心。我照例邀请了A大的后辈来帮助执行调查。早晨的会议上我分派好任务，就继续在咖啡店里写报道，偶尔在他们返回休息时做一点现场指导。

      十点左右，我的上司出现在咖啡店里，来了解调查进展。正在我汇报的当儿，他的眼神似乎被窗外的什么事吸引住了。我也扭过头看，原来是叶子。那天叶子没有穿天蓝色毛衣，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白衬衫，看起来更符合她的学生身份。做街头访问叶子得心应手，来来往往的顾客很少有人会拒绝她的访问。叶子并不特别漂亮，但面孔很生动，眼神中流露出稚拙的善意，这样带着诚恳的表情拜托别人，很容易赢得陌生人的信赖。上司察觉到自己的分神，扭过头继续听我做报告，还在我稍作停顿的时侯提了两个问题。

      过了大约半小时，上司已经离开。叶子走进店里，放下手中的问卷，独自坐在窗边喝咖啡，侧脸被照进店里的秋日阳光勾勒出十分柔和的线条，不知不觉地让人很想靠近，想要触摸她的脸庞。我把这么不合宜的冲动迅速转移到了电脑上，劈劈啪啪地敲起了键盘。

      午休时间到了，后辈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我们收拾好资料，一起去了餐厅。餐桌上我耐心听后辈们抱怨粗鲁的采访对象，偶尔安慰两句。也有后辈向我大厅进入业内顶尖公司的准备方法。

      尽管竞争激烈，在能够入读享有盛名的A大，他们已经是一群幸运非凡的孩子，我暗自想。虽然我所在的是许多人羡慕、入行竞争激烈的行业，但走到人生的这个阶段，我反倒羡慕那些最初没有能够进来，而后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做出一番成绩的人。尽管起步阶段薪水不及我所在的行业，但渐渐做出成绩之后，得到的回报是异常丰厚的。物质回报引不起我的妒意，精神上的满足才是最令人向往的。他们在靠近中年的时侯，已经真正地成了自己所在领域的主人，往往还令人嫉妒地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

      “金融方面的知识很重要，大的政治经济事件要保持关注，然后要多做案例练习。”此刻当然不能跟后辈们说些没用的人生感悟，我还是挑他们期待的答案说吧。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叶子问我。

      “嗯。”我想了一下说。

      “会做一辈子吗？”

      “应该…不会吧。”我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调皮地一笑。

       这么快就让我露馅了，真是聪明的姑娘。

      “你有想要做一辈子的工作吗？”

      “还没有，还在努力找。”

      “我也是。”

      席间在东京的项目经理打来电话询问项目进展，我花了十分钟左右向他汇报目前的情况。

      “敏好帅哦！”我放下电话之后，穿粉色外套的胖胖的女孩说。

      “是哦！”叶子应和说。

      “怎么啦？”我问道。

      “日语这么好。”胖女孩解释道。

      “啊，在日本念过两年书的关系，我这样只能算是过得去啦。”我答道。

      “明明这么厉害，还总是很谦虚。不像鹏，总是吹嘘自己会德语，结果面试的时侯被问了德语问题，别提说了，连问题都没听懂。”胖女孩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鹏的脸。

      “哎，又来，”男孩推开胖女孩的手，“那是法国人讲的德语，口音很重的好不好？”

      其他人都看着鹏自觉倒霉的表情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其他人除了英语也都不会讲其他外语吧。”叶子跳出来打圆场。

      “虽然没听懂法国面试官的德语，但是我在柏林的时侯，能用这破德语在跳蚤市场买东西，淘了不少便宜相机，那些人可都不讲英语。”鹏趁机争辩道，虽然看起来并没有很认真对待嘲讽，但脸还是变红了些，露出未经世故的可爱的稚嫩。

      “鹏很好的啦。”我夸道，摸了摸鹏的头。

      叶子也伸出手蹭蹭鹏的脸表示支持，我的手滑下来的时侯不经意间碰到了叶子的手指，连忙表示歉意。叶子请我不用担心，不过席间似乎朝我这里多看了几眼。

      最后一次的调查进行地格外顺利，竟然比往常提前一小时就结束了全部工作。

      我照例付完日薪，送他们上回程的出租车。

      “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吧！”上车前，鹏提议大家返校前好好利用省下的一小时。

      “下次吧，现在去等到结束就是高峰期了，说不定会因为堵车赶不上返程火车。”胖女孩说。

      几个人推推攮攮地陆续上了车。

      我目送他们远去。

      突然，其中的一辆车停在了大约100米的远处，穿白衬衫的身影跳下了车。

      叶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说；“那个…摩天轮，一起去吗？”

      “嗯，当然了。”我笑着回答。

      “那天，为什么会决定和我一起去摩天轮呢？”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的清晨，我问正在梳妆的妻子。

      “哦，那个，没有特别的理由。不过那天碰到了你的手，觉得很温暖呢。”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