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开始念的那所初中是我们蛋子镇上最烂的两所初中之一——我们镇叫做蛋子镇。当时蛋子镇有三所初中,最好的那所叫做蛋子中心初中,全称蛋子镇中心初级中学,简称中心初中,念起来是这样句读的:“蛋子——中心初中”、“蛋子镇——中心初级中学”、“中心初中”。
中心这个听起来很高大上的词其实充满了恶毒。经常看到各种研究中心、会展中心、交易中心,还有美容美发中心、盲人按摩中心、足浴足疗中心。有些边角料也管自己叫中心——把自己置于听起来很重要很关键很了不起的地位,把别的置于边角料的地位,骨子里透着对中心以外范围的鄙夷和歧视。
甚至为了中心这事儿还弄出过人命,例如在一直强调地球是中心的时代,谁敢说别的——例如太阳——是中心,可能被活活烧死。而且中心像太阳一样只能有一个,其他的再重要,在中心面前顶多叫做基本点。
可以想见,我们镇当时那所最好的初中命名为中心初中也同样含着对这个镇上除它之外的初中学校的鄙夷和歧视。
我最开始念的那所初中就是那两所被鄙夷被歧视的学校之一。
当时的规定是这样的,中心初中附近村子的小学毕业生免试就读中心初中,我们这些距离中心初中较远的村子的小学毕业生需要参加一场小学毕业暨初中入学考试——300分满分,200分以上的可以到中心初中读书,200分以下的就近安排在那两所被鄙夷和歧视的学校。
我考了183分,我自己对这个成绩很满意——超水平发挥,超过了我们班很多平时学习比我好的学生——包括学习委员——没错,小学毕业考暨初中入学考的成绩我是全班第一名,平均每科比及格线多1分。
一心盼着我考上中心初中的父亲得知我的分数和中心初中的录取分数线之后,把大门关上,恶狠狠地问我,说说,你对你这个成绩满意么?
现在想想,我那不懂什么文法修辞的父亲当时无意中用到了反问句式。反问句式能让说者义正辞严理直气壮——甚至本来没道理的,用反问句式一包装就显得很有道理;能让听者无地自容理屈词穷——甚至本来有道理、可争辩的,被人家一反问,就不好意思还嘴搭腔。简单来说,反问句可以助长自己的气势,打击对方的气焰。
正常套路下,父亲会沿着自己的反问句继续说下去——说一些平时不好好学习,关键时刻抛锚掉链子之类的批评,批评过程中,父亲还要放眼一下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举一些文化越来越重要的例子,论证一下“没文化在社会上尤其是在将来的社会上会变成睁眼瞎”这一观点,并开始为我的前途和我的命运担忧。说着说着父亲就会暴怒,有可能大打出手——大门已经关上了——在我们家关上大门是打孩子的前奏。
没有人天生就是当父母——父母也不是全能全知的,也需要在和孩子一起成长。
最开始我父母打孩子是不关大门的,后来他们慢慢察觉一个问题——每次他两口子大张旗鼓地准备打孩子,最终真正能打到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留神,孩子就像滑不留手的泥鳅从手底跑脱了。去追,孩子已经冲出大门外跑去他奶奶家寻求保护了——那时还不知道政治庇护这个词,父亲也不可能带着卫队把奶奶家的宅子围起来,往里喊话让奶奶把我交出来——但我去奶奶那里寻求保护可以称得上政治庇护的缩微版。
察觉到这个问题之后,他们每次打孩子之前会把大门关上——我从外面回来,进了大门,继续往内屋走,如果听到身后咣当一下的关大门以及随后的插门闩的声音,我的头皮就会发麻——又要挨打了。
父母和我的斗争也是我们双方逐渐学习的过程——我不听话让父母学会了打孩子,父母打孩子让我学会了逃跑,我的逃跑又让父母学会了关门打孩子——大家相辅相成,相互提高。
父母学会了关门打孩子促使我继续学习成长——我学会了看杀气闻杀气。在外面做了可能挨打的错事,我会从老远开始盯着我家的上空看,看看这个家现在有没有冒杀气。即使远处看不出毛病,进门前还要先探个脑袋进来,看一看闻一闻家里有没有杀气,如果有杀气,再分辨一下杀气的层级——后来我玩过一个叫做三国群英传的单机游戏,里面的武将有个技能叫做杀气,这个游戏把武将的杀气分为三个等级——杀气、杀气骤升、杀气腾腾,每次玩这个游戏,我都会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进门之前看杀气闻杀气的情景。
如果觉察出家里的杀气等级到了杀气腾腾,我会赶忙把脑袋缩回去,拔腿就往我奶奶家跑,以请她到我家吃饭的名义让她为我保驾护航——这招是管用的,父母不敢在他们的父母面前打孩子,否则我奶奶会一条条地数落他小时多么能作,比我还能作,说到激动处还会拿拐杖"笃笃笃"地杵地,仿佛要敲我父亲的脑壳——用游戏里的术语,这叫做压制杀气。
如果觉察出家里的杀气等级到了杀气骤升,我也会把脑袋缩回去,在门外想好理由和应答的措辞,并调整一下情绪再进家门——理由和措辞用得好,情绪状态表现到位,可以避免一顿打,但少不了挨顿说——也有时弄巧成拙,把原本的杀气骤升搞到杀气腾腾——俗称把他们“惹毛了”。
如果觉察出家里的杀气等级仅仅是杀气,我会推开门往里走——用从大门到里屋那十多米的距离的时间想理由和措辞以及调整情绪——足够了,甚至都不需要调整,只把自己的心声和事情的原委站在我的角度跟他们说一遍,他们就不至于打我,顶多不给我好脸色看。
后来,不知道父母怎么知道了我会把脑袋伸进家里看杀气闻杀气,为了对付我,有时他们会躲在门后躲半个小时——等我回家刚一露进来个脑袋,他们就从门后冲上来,拉着我的脖子把我往家里扯。
并不是每次都能把我扯进门——毕竟我已经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他们又在家门口堆了两个草垛,每当需要打我,他们中的一个会提前躲在草垛后面——通常是父亲。当我推开门伸进去半个脑袋看杀气闻杀气的时候,躲在草垛后面那位会突然冲出来,从身后用力把我勒住,连拖带拽弄进家,中间还不忘跟躲在门后那位说,快把大门关上,别让这熊孩子跑了——门后那位慌里慌张地关大门,插门闩……
再后来,我进胡同之后,从老远的位置上观察大门一左一右两个草垛后面有没有藏着人,如果发现有什么蛛丝马迹——例如在草垛下面看到一只没藏好的脚,在草垛中间看到一只没藏好的胳膊,听到草垛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就会跑到奶奶家喊奶奶到我家吃饭。有一次,明明看到草垛后面没人,我还是被从后面勒住连拖带拽弄进了家——看到父亲满身满脑袋的麦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两口子把草垛撕开了个大窟窿,父亲藏进草垛,母亲在外面重新塞上麦秆,甚至还放了几根树枝在上面做伪装——现在想想,他们真是蛮拼的。
一心盼着我能考上中心初中的父亲得知我的分数和中心初中的录取分数线之后,把大门关上,恶狠狠地问我,说说,你对你这个成绩满意么?
还沉浸在超越了很多平时比我学习好的学生,超越了学习委员,成绩位列全班第一(虽然没到中心初中录取线)的我,没听出父亲用的是反问句,在父亲正要按照他的套路往下说之前,我以回答疑问句的方式回答了父亲的反问句——“满意了”。
顿时,父亲的套路被我的回答扰乱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着往下说。直接动手打也不合适——虽然做好了要打的准备,但气氛还没调动起来,根本下不去手,打起来会显得没气势——客观上说,这一点他们做得还是很到位的——不会无缘无故地打孩子,总是先在道理上摆明白,再下手。
父亲愣了足足半分钟——估计脑子被狂奔而过的数万头羊驼踩短路了半分钟,最终把他那些按套路要说出来的话,化作口水,伸了三次脖颈子才全部咽了下去。憋出一句,怎么个满意法?
我考了全班第一啊,你们不是经常拿我跟学习委员比较么,说我有人家一半认真就好了,我现在考得比她好,比我们班其他同学都好。我把我的满意说给了父亲。
父亲说,你连中心初中分数线都没考过,这算哪门子第一?
不管哪门子第一,我都是第一啊,你不信去问问我们老师,我在我们班是不是第一,是不是进步最大的,考得最好的?我一直不忘强调我的第一。
学习委员,我接着说,学习委员在家里哭呢,我们班很多人在家里哭,就是因为考得没我好。
父亲说,你看把你能的,人家哭是因为没你考得好?人家哭是因为没考上中心初中!再说了,人家哭说明人家知道好歹,哪像你,没考上还好意思说满意!
那还不是一会儿事儿?连我都没不过,当然考不上中心初中啦,考不上中心初中我也是第一。我向父亲争辩。
……
在随后半个多小时的对话里,我的每句话几乎都在强调我考了第一,父亲每句话都在强调我没考上中心初中。
在我的不断重复和强调之下,父亲被我绕进来了,觉得自己的孩子虽然没考上中心初中,但毕竟考了第一,第一总归是光荣的,既然是光荣的,就不能再打了,更简单直接的逻辑是——如果考了第一还要挨打,以后谁还敢考第一?
于是,家里的杀气级别从杀气腾腾下降到杀气骤升再下降到杀气,最终下降到基本上没了杀气。
那天我母亲去了她娘家——也就是我姥姥家,她从姥姥家回来时,我家的空气里基本上没了杀气,她也不好再重新制造杀气。她一边把从姥姥家带来的好吃的分给我和弟弟,一边叹息着说了一句话,把我家重新带回了没考上中心初中的现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