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墙壁,脏乱的街道,破旧的建筑,老旧的住宅,小修理部,录象厅,突突吼叫的拖拉机,老城墙,杂货部,冷漠呆滞的面孔,土话……这些最平凡最朴素,在中国无数个小县城随处可见的的场景,构成了贾樟柯的电影元素。他用一些粗糙的毛坯式的写实镜头,呈现一些草根人物的生活:空洞,茫然,漂浮,没有安全感,无法沉入到那怕是平庸的幸福和安逸。
一些平淡的看起来毫无意义的镜头被无限地延长下去,像《站台》里,一台拖拉机在黄土路上单调地响着,镜头在那里定格了近乎半分钟,时间似乎出现空白。这种留白在《公共场所》一开头就更突出:一个小镇上的车站,昏暗的灯光,寂寞的长椅,两个人各坐在两个长椅上,没有表情,没有台词,只有时间,木格窗户玻璃外面不时呼啸而过的火车响起一阵长鸣,然后又是沉寂,镜头甚至有些摇晃,在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表演,除了等待,还是等待。镜头里的人在等,看镜头的人也在等。
还有一个画面是八十年代的一个三流舞厅,一个又旧又厚的棉布帘子,掀动一次,进来一个人,再掀动,再进来一个人,如此重复。我看到帘子背后的一张一张面孔,漠然,平淡,一点也不生动,看不到快乐,也看不到悲伤,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失望,我甚至想看到一张心事重重或者堕落或者愤世的面孔,然而这些也没有。而至于帘子里面舞厅里的场面,并没有着意再演。然而对这些面孔的捕捉,足以让人想像到小县城人们的生活。枯燥,呆板,单调。即使娱乐,也是严肃的,也几乎看不到快乐。
《任逍遥》里那个叫小季的长发少年,摩托老是发动不起,在一个不高的土坎上突突嚎叫,熄火,发动起来又冲,又熄火,又发动又冲,冗长重复,不免生出悲悯之心;后来抢银行失败,骑起摩托夺命狂奔,公路上少年的摩托、风中的长发又在屏幕上一路延长下去。直到烂摩托在逃命的节骨眼上竟然熄火。
这就是贾樟柯,这就是贾樟柯的镜头,看起来的确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我焦急地想要知道这个山西导演到底要通过这些枯躁乏味的画面说些什么,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接下去又是另一个镜头,依旧这么无聊。
陈丹青第一次看到贾樟柯的小武时惊呼:这就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这就对了!很多时候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像一坨屎一样真实!高脚杯,别墅,鲜花,永恒,都是悬在高处的表演,降落在尘土里,就像一坨屎一样真实。无意义才是生活的本质。
毕淑敏在一次大学的演讲中,一名大学生问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毕淑敏回答说,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一时在场皆惊。现在看贾樟柯的电影就明白了。人生就像一张白纸,一只空杯。没有色彩也没有内容。你能定义它吗?你在纸上画什么,它就是什么。你在杯子里装入什么,它就是什么。贾樟柯没有刻意去先验地诠释生活,没有预置一种自己的观念。这就是他与其他导演不同的地方。当我们通过一些真实生硬的镜头,看到了这样一种生活,也就明白了,不同的人生,有着不同的意义。小武,小季,蔡明亮,三明,这些草根式人物,在生活的底层,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存在就是意义。就像一坨屎。为什么要说像一坨屎呢?因为别的东西都会有人去粉饰,去癔想。只有屎不会。
有一些评论者制造出一个第六代导演的概念。贾樟柯自白对此不以为然。可见他对于人为地定义某种意义是本能地反感的。
白描式的写实和平静的叙述,并不意味着乏味。在人物努力生存的背后,是不安和挣扎。
2011年11月21日星期一1时54分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