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 跨越三十年的真相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尋小说篇

(一)误作中盘为收官

“砰”的一声,定格后的三点一线立马发生了扭曲。线段开端的救护车在司机本能地猛打左转方向盘后漂移出去,因为路面冰化的缘故,司机虽试图通过不断回轮来挽回悲剧却没有奏效,只见救护车在尝试了无数次边缘试探后,在急速滑行过程中终于把持不住,侧翻在尚未被积雪填满的阴沟里。静,仿佛一刹那间只剩下空灵的警笛声。再看三点一线的中间一点,在积雪的作用下竟然还在滑行,向着整条线段的另外一点步步紧逼,这辆电动车想必是个中高手,于无声中尽显丝滑。终于,最先让整幅画面重焕生机的是整条线段的另外一点,只见一名嘴角噙着鲜血的男性,用一根手臂撑着地面,吃力地爬了起来,颓力地摆动自己的脑袋,妄想迅速恢复清醒,当微睁的双眼意识到有物体正向他移动的时候,也顾不上躯体的痛疼,猛地卯足了劲儿,下意识地用力将自己甩了出去。想必大雪覆盖掉了那句“卧槽”,一切又复归安静。

在救护车里躺着的是俞有成,本就命悬一线的他被妥妥地落井下石了一把,是死是活本是二八开的比例倒是没有什么变动,只不过原来的死二活八来了个大调个,变成了死八活二。也算是命中有此一劫吧。

尽管是午夜时分,在空灵的警笛声的召唤下,终于有人从十字路口刹住的汽车中走出,一路小跑地奔向救护车。这人先透过车窗观察里面的情况,在得到车内人员的回应后,二人里应外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扭曲的后门打开,车内的这人满脸鲜血,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侧着身子就倒了出来,好在手还紧紧地抓着门把手,嘴里微弱地念叨着“快救人,快救人……”外面这人将这“血人”稳住后,向里望去,不看不要紧,一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估计在毫无医学背景的情况下,直接给里面的人判了死刑。从常理来讲,当看到眼前一幕,得出这个结论应该也不算为过。只见里面这个“人间代号”是俞有成的人啊,蜡黄的脸面一侧在紧贴救护车侧窗的作用下,整个面部都变了形,剩余的面部后仰向刚打开的后门,脑袋与躯干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弧度,再看其他肢体,输液针已然与手背脱离,这种在外力作用下硬挣开的结果应当导致大面积出血才对,但却没有,此时的俞有成远不如输液管线来得有活力,只见整条输液管线竟然扭曲缠绕在了他卡扶手中间的左腿上。整个画面因为少了血液的陪衬,倒也不如开门时的“血人”惨烈。抑或是活人的惨烈比死人的惨烈更能触动人心。

此时的俞有成对自己的惨状是毫无意识的,可以说在整个事故发生之前,就已然处于了半昏迷状态。整场事故如果不殃及生命,对此时的他而言,无非就是一针麻醉剂。这也是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罗大礼在一段时间内颇感意难平的地方,因为什么,因为自己唯一一次能让对方疼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二)阳光下的烟卷儿局

回到这场事故发生的三十年前。

罗大礼五十出头,在机关里也算熬了大半辈子,本来论资排辈也应该是自己往上走一步的时候,奈何机关里来了个“横冲直撞”的年轻人,不仅喝茶看报混日子的机关风气被搅了个底朝天,煮熟的鸭子本来就到嘴边了,给飞了。罗大礼想不通,前面都是论资排辈,到点就升,到他这怎么就不灵了。眼看自己这么个岁数,仕途无望,也经不起新人折腾,便拿自己的心脏病说事儿,申请了病退。放着这么一个整天抬头报纸低头茶水,闭嘴不谈工作,出口必是待遇的货色在单位必定影响士气,虽然明白罗大礼偷奸耍滑的不纯动机,但是年轻领导乐见其成,于是,罗大礼的病退申请很快得到了批复,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常年 “娇生惯养”的罗大礼已然适应不了改革开放后的机关外节奏,虽然五十岁出头,却也不再寻求新的差事,回到老家农村,领着让村民们无比艳羡的丰厚的退休金,重新过起了“娇生惯养”的生活,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就这一点不得不佩服罗大礼其人,在循序渐进的改革春风中,仍是能准确地找到为数不多的无限接近以往状态的平替之处,衣食无忧,安逸得很。

刚回村的罗大礼颇受村民的敬重,这就好比对人的第一印象多“以貌”取得一样,村子里最原始的敬重多是出于一个人的多财与多才,而对村民们而言,罗大礼二者兼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日子长了,村民们发现这罗大礼满不是那么回事,所以这种敬重从慢慢消退到荡然无存用了不是很长的时间。至于这种变化,倒也不是因为罗大礼在村子里做了啥伤天害理的恶事,正相反,是他什么都不做。对村干部抛来的橄榄枝淡化处理,对村子里的事情漠不关心,甚至走到大街上从不抬头,生怕村民们与他产生任何交集,就连有礼貌的小娃娃喊他一声“伯伯”,都懒得回应,径直走开。就是因为这种事不关己的漠视,让村民们渐渐好感全无,甚至在冬日暖阳下晒太阳的一撮人还能编排他两句。

“高志利小卖铺”是村子里顶有名的一个铺子,要说这小卖铺的名字就很有意思,村子里的铺子多以男性主人的名字命名,就像这家“高志利小卖铺”,就是因为家里的男主人名叫“高志利”而得名,仔细推敲一番便会得出很多信息,比如为什么不用女主人的名字命名,而是用男主人公的名字,这就说明一个家庭对外的抛头露面还是以男性为主,那又为什么要用人名命名店名呢,这就说明这个地方人情大于其他,任何村民只要有购物的需要,就要先想一想谁的人缘最好,就去谁家的铺子,再比如村子本来就不大,如果你说哪个铺子在什么位置要多费口舌,但是一提人名,就会立马反应过来具体的方位,诸如此类吧。这就是所谓的门门有道,道道有门吧。“高志利小卖铺”笼络老头儿的能力可不是盖的,除了这个中年男人人缘好之外,还因为他不光卖货,还会修车,车当然是自行车,修车在村子里可算是个精细活,手艺要好,地方要大,因为地方大,就能坐的开一帮老头,因为手艺好,百无聊赖的老头儿们看着也会觉得是一种享受。于是“高志利小卖铺”门前总是能聚集起三五个穿着棉袄,戴着棉帽,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别小瞧这些个三五成群的老头儿,以这帮正在东拉西扯的老头儿的辈分来算,放在村子里对标的那就是国际上的高逼格非正式会议,不容小觑。

同辈儿中人才能久坐在一起,无论你的棉袄是新是旧,哪怕扒开口子,露出的是泛黄的棉花,照样能坐在一起,因为这个场合只需要辈分作为入场券。当然,也有特殊情况,这天的“高志利小卖铺”前就格外地热闹,三个不速之客入场了。

那天的午后阳光暖和得不像话,就见那金黄金黄地一大片毫无保留地铺在小卖铺门口的一群人身上,补好车胎的高志利把车轮上好,猛地一搓,那锃亮的辐条撒了欢儿般地转了起来,“铃铃铃”地将积攒好的更耀眼的光线投射在每个人的脸上,给人一种夹杂着声音的光照更加生动的错觉。随着转速的加快,那一道道的光线逐渐稳定,待到转速要减慢,不速之客中的“二阳”赶紧跑上前去,卯足了劲又是一搓,一搓加一搓,一搓再加一搓,不断叠加,那车轮也识趣地迎合着二阳,越转越快,仿佛挣脱就在眼前,直到高志利一脚飞踹,二阳才停住使坏,车轮也慢慢消停了下来。二阳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傻子,壮得像个小牛犊儿,属于村子里人人都不敢招惹的角色,因为二阳比一般的孤儿还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底线。说起二阳,在村子里可谓是一战成名,记得那时候也就十岁左右的二阳与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孩子起了冲突,起初二阳因为个子小没讨到便宜,这哪能善罢甘休,终于被他瞅准了机会,一口咬上了对手的胳膊,这一咬可算是惊天地泣鬼神了,无论对手怎么拳打脚踢就是不撒口,对手的父母无论怎么求爷爷告奶奶就是不松口,同族的长辈也劝了,就连村长也出动了,二阳谁的面子都不买,最后直接来了个干脆利落,一不做二不休,把对手胳膊上的那块肉生生地咬了下来,给那孩子疼得当场晕厥了过去。这种无父无母的孩子,大家也只能作罢。当然,高志利该踹就踹,也没啥后怕,是因为高志利在有些方面比之二阳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高志利乐食死狗死猫死小猪,就是令二阳望而却步的。

剩下两个不速之客算是同时入场,严格意义上讲,应该是一个不速之客入场,另一个不速之客从场外经过,先说这个从场外经过的不速之客,正是退居乡村,享受令人艳羡的退休待遇的罗大礼。罗大礼惜命,有跑步的习惯,平时是早晨跑,冬日里改到午后跑,但无论啥时候跑,回村的时候从不空手,手里肯定拽着一根粗细尚可的枯树杈子,想必是回家烤火用,经过“高志利小卖铺”的时候也不偏头,也不打招呼,就那么气喘吁吁地拖着树杈子小跑而过,这副景象正好被从小卖铺买烟出来的俞有成看到,俞有成走到坐着的众位长辈面前,一人让了一颗烟卷,一一点上,待到自己嘴里的烟卷抽到一半儿的时候,罗大礼也跑了老远去了,门前的这帮人就侃了起来。“有成啊,你娘一天给那货做饭,那货给开多少钱?”一个老头儿在抽烟的间隙向俞有成打听道。“三爷呀,您真是抬举这货了,要不是俺家兄弟姐妹多,能从他那接济点口粮,俺娘才不干这活了,天天盯着俺娘跟盯贼似的。”俞有成愤恨地说道,不忘猛唑一口烟卷。“你说这话谁信呢,这烟卷可不赖,你娘不从那货那赚点儿,你能抽得上这好货?”另一个老头儿一边仔细端详着烟卷儿根部的牌子,一边说道。“我的二伯呀,我对天发誓啊,这烟跟那货可半毛钱关系没有,这可是前些日子我去地里帮人拔棉花杆,凭这膀子力气挣的。”俞有成一边抽着烟,一边比量着胳膊上的肌肉。这时,二阳上前搭话了,“有成哥,分了一圈咋没我的?”“你这小鳖犊子,嘴上的毛儿都没长齐了,还会抽烟咋地?”俞有成略带轻蔑的调侃道。“来一口,来一口啊,没准来了一口嘴上的毛就长齐了。”二阳的自尊心估计成名之战的时候用光了,满脸渴望地央求道。“好小子,你要想抽也行,要么你给我看看下面的毛儿长没长齐,要么——”不待俞有成说完,二阳一把掏进自己的裤裆,一顿生拉硬拽之后,一根毛也没拽到,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惹得门前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二阳不羞不臊,追问道:“要么咋地?你赶紧说。”俞有成见这孩子上套了,猛吸一口烟卷,竟然慢慢悠悠地吐出两个烟圈,望着愈行愈远的罗大礼,若有所思起来,然后把二阳拽到身边,耳语一番。众人不明就里,只见俞有成给二阳点上了一根烟卷儿,二阳一边咳咳呛呛地抽着,嘴里一边嘟嘟囔囔着,“呵呵,大耗子,看我怎么收拾这只大耗子。”


(三)失控的棋子

俗话说的好,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打开一扇窗。二阳未启蒙的心智应该是很难开启了,但是不聪明不见得一定是坏事,就与动物打交道上,尽管年纪轻轻,他可算是行家里手。北方的冬天谁能找到一条生命体征相对平稳的蛇?这种冬眠的生物哪会像是《农夫与蛇》的寓言中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让人碰到。但对于二阳来说,找到一窝冬眠的蛇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于二阳来说,村子里一切围墙外的东西就如同自己家的东西一样,不单单如数家珍,而且手到擒来。更不用说作为其安身立命的河沿一带,哪颗树上几个鸟蛋,哪个树洞长约几臂,等等等等,门儿清。单就掏蛇窝这件事,二阳绝对是智慧与勇气的化身。当他趴下身子,将整条手臂毫无保留地递送到树洞深处的时候,实际上是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哪怕有蛇,在里面也冻僵了,不会给他来上一口的。不一会儿,一条约么有个一斤来沉的花皮蛇就被二阳拽了出来,只见这夏日里叱咤风云的村野猛兽,就那么耷拉着眼皮蜷缩着,你不动它不动,你一动,它勉强一动,动作之微弱,活脱脱一根肉肠。二阳将这蛇放进准备好的袋子里,顾不上棉袄身前刚刚破开的口子和浑身的尘土,继续将胳膊伸进树洞,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直到自己确认树洞空空如也了,然后随便抓了一把树叶,塞进树洞,拿火柴引燃,一阵浓烟密布,呛得眼泪哗哗,才算了事。二阳就个人形象,从无心理负担,只见他不去管眼泪、烟灰和尘土混合作用下的花脸,将三五条花皮蛇扔进袋子,背着回家了。

是夜,估摸着家家户户都睡沉了,借着清冷的月光,二阳开始行动了。只见二阳背着蛇袋,专挑冰化的路面开溜,直冲罗大礼家而去。二阳手法粗犷,先将蛇袋从墙外甩进院内,然后踩着墙外的朽木翻墙而入。村子里向来是重院门,不重里门,只要院门锁了,少有里门也上锁的,罗大礼就这一点,也算入乡随俗了。面红耳赤的二阳捡起地上的蛇袋,蹑手蹑脚地打开里门,稍微喘息了几口,直奔卧室而去,此时的罗大礼呼噜震天,毫无醒意。二阳凑近听了一会儿,似乎不是装的,然后就放心大胆地从蛇袋中把蛇掏了出来,从罗大礼脚部的棉被中放了进去,然后就背着蛇袋,关好房门,退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有成娘按时去罗大礼家做早饭,但是门关得死死地,一点也不像罗大礼的作风,在一番敲门并无回应的情况下,也没多想,觉得罗大礼可能睡过头了,一顿饭吃不吃的也饿不死,就回家去了。等到午饭做饭点到了之后,又过去敲门,发现大门还是紧锁,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就喊来有成爬墙进去看看,心里嘀咕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当然,有成娘留了个心眼儿,把街坊四邻都喊来了,真有事儿也好给有成做个见证。有成翻墙而入,进卧室查看,发现罗大礼躺在炕上,毫无动静,就上前推了几下,一边推一边喊:“罗叔,外面人都急死了,您这怎么还睡啊?”罗大礼仍是没有动静,有成上前把人翻了过来,定睛一看,差点没给自己吓死,只见罗大礼瞪着眼珠子,呈惊恐状,身体已经梆梆硬,没了气息。

俞有成“啊”地一声喊了出来,吓得外面的人一激灵。待有成把院门打开,把里面的情景一描述,几个胆大的村民在村长的带领下进去查探,出来之后,一个个都面色蜡黄。待到警察赶到,已是三四个小时之后的事情,现场也被破坏的乱七八糟,只是将尸体搬出的过程中,发现罗大礼炕头的被窝里,蜷缩着几条花皮蛇,竟然焕发了活力,吐出了信子。

罗大礼就这么死了,而且成了一桩悬案。当报丧到了原单位,考虑到罗大礼其人无亲无故,单位领导批了一笔丧葬费,准备在村子里找块地给他葬了。葬礼当天,村里倒了倒罗大礼的家谱,找了个未出五服的同族后辈给抱的骨灰盒,起初人家死活不同意,单位派来的人一看不能自己给他抱啊,就从丧葬费里面出了一部分钱给这后辈,人家这才答应下来。别人的葬礼都是披麻戴孝的一大堆,罗大礼的葬礼就那三两个人,也没有村民去随礼,只是沿街三个一堆,五个一堆地说着闲话,算是目送吧。就这目送,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村民们被罗大礼的骨灰盒吸引住了,以往哪见过这么高级的骨灰盒啊,里面描龙刺凤,金山银水的,阳光照射下还闪闪发光,远不是村子里一贯的陶土坛子所能比的。目送之列中,二阳犹为上心,估计他当时就想,这世界上还有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傻子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二阳一上心,这可了不得了。罗大礼做梦都不会想到,老同事“不与死人争利”的无心之举,竟让罗大礼死后还遭此一劫,没错,就像段子里说的,“大师给人卜了一卦,说是这人120岁的时候命中有一劫,这人起初一想,自己只要能活到120岁,那还谈什么劫不劫的,心里甚是满意。但回去仔细一想,120岁,有人活到120岁吗,120有一劫,那不就是坟包被人刨了嘛”。罗大礼没有等到120岁,甚至没过头七,坟包就让二阳刨了,二阳本着对罗大礼负责到底的态度,拿石头把玻璃制作的骨灰盒给砸了,把里面的骨灰随风撒了,掏出来两枚亮闪闪的大个儿铜币,举在手中,迎着阳光,一个劲儿地傻乐……


(四)开挂的有成

有成离开了村子,去南方闯荡了,不过像有成这种入不敷出的家庭,似乎路费并不是什么问题,令人好生奇怪。当然,就出门闯荡这事儿,有成自是有一套说辞,“我二十好几的人了,就我们家这个条件,再过三辈子也不一定能娶得上个媳妇。我就死马当成活马医了,闯成了,再回来便是衣锦还乡,闯不成,再回来也不就是这个屌样,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过了约莫有个两三年,改革的春风终于刮进了村子。要说村子里的变化最大的,当属整体面貌焕然一新,家家户户都开始盖起了大瓦房,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精神层面也没落下,在彩电已成标配的同时,一些比较富裕的家庭都看上了VCD,这种村子里最早兴起的当属私人定制范畴的家用电器,极大地满足了极少数村民的虚荣心。

俞有成的发家先要从村子里一排排的大瓦房说起。倒不是说俞有成搞了个施工队,到处接活盖房,赚得盆满钵满。这种平铺直述不光毫无新意,也配不上俞有成同志在改革开放前沿春风沐雨般的镀金之旅。言归正传,一排排大瓦房的背后当然是一个个施工队,形象点说,就是一群群男性荷尔蒙的集合体,这帮农忙之余兼职瓦工的壮年男性,正是一生中最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尤其夏日时分,施工的场景简直就是一副古铜色的群生像,有和泥的,有搬砖的,有砌墙的,有布线的,一边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一边开着最黄最逗的玩笑,每一块飞上墙头的砖头稳稳落在瓦工的手中,弹无虚发。待到大梁上墙,主家必是安排一顿完工酒,哥们儿弟兄们,坐在一起吹着牛皮,行着酒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通常就是不醉不归。待到次日在自己家被窝里醒来,也不关心自己怎么回的,掏了掏口袋,肯定能掏出几块主家塞的完工喜糖,这是农村孩子们从宿醉的父辈中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这天,又是一顿美滋滋的完工酒,但这个叫王金龙的包工头提前嘱咐了弟兄们搂着点,不能喝醉,说是喝完酒他安排了别的项目,谁要是喝醉了保准后悔。王金龙属于十里八乡里面包工头的佼佼者,善交际,路子野,他说安排了别的项目,这七八个壮劳力完工酒便喝得寡淡无味起来,望穿秋水一般巴巴地等着,主家这酒怎么劝都劝不进去,待到王金龙一声“撤”,几个人齐刷刷地蹦进了机动三轮车的车斗,一群人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被径直送进了王金龙的院子。王金龙也不管大伙儿的疑问,给他们让进了屋子。家属都被打发出去了,今晚就剩这几个糙汉子,能做什么呢?王金龙不急不慌,安排人锁院门,里门,窗帘拉紧,还不忘嘱咐一句,“今天这个项目出了院门都给我把嘴巴闭紧啊”,待到众人应允,王金龙故意卖起了关子,“我跟你们说哈,都找地方坐好了,坐好了就别动了,里屋的门我让人都锁了,连尿都给我憋住了。”待到众人急不可耐地再次应允,王金龙这才打开电视,同时把电视上面的金属盒子一并打开,然后放了一张圆盘进去,这可是刚入村子的稀罕物件,一帮大老粗也是头一次见,当电视画面中的男女主人公衣衫渐褪,酣畅淋漓地无限还原动物世界的繁衍画面时,一个个精壮汉子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片程不过半,已有人嚷着要出去如厕了,王金龙憋着坏呢,就是不让,可怜这帮子精壮汉子,只能一个个双腿夹紧,满脸通红,待到片子结束,后悔的该是王金龙了,密封挺好的一间屋子,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咱们说回俞有成,王金龙家的这台VCD就是出自俞有成之手。从南方镀金归来的俞有成从南方普及的VCD里抓到了商机,严格意义上讲,是从南方街头小巷中时不时蹦出的裹着大衣卖盘的靓仔那里寻得了商机。用俞有成的饱含感情的话说,“这种解放天性的神奇物件,不能忘了我的北方兄弟啊。”俞有成自觉使命在身,将几年来的全部家当兑换成了10台VCD和数不胜数的CD盘,他早就盘算好了,这10台VCD带回北方只租不售,一台机器附送3张盘,3张之外只售不租,客户面向以王金龙为代表的包工头团体。

俞有成的CD盘仿佛有众人不能抗拒的魔力,没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全部散了出去,不仅收回了本钱,而且盈余满满,他趁热打铁,赶紧奔赴南方继续调货,不断地向北方铺货,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将北方的兄弟们解救出来,让人不禁感佩使命的力量,俞有成算是当之无愧的南盘北调第一人了。在其他人瞅着分外眼红,着手跟风的时候,俞有成已然看不上这点苍蝇腿肉,随着北方法治的健全,俞有成也犯不上打这擦边球让自己难堪。于是,他就利用以往积累起来的人脉和销售经验,开起了品牌家电旗舰店,又一次赶上了北方地区家电置新的关键节点,生意越做越大,正所谓,雪中送炭难寻,锦上添花皆是,企业家的尽头也是体制内,在俞有成个人以及社会的共同努力下,市政协委员的头衔花落俞家,俞有成摇身一变,成了当地知名的红顶企业家。


(五)大礼坟前的忏悔

三十年后,俞有成的村子放眼全国也是能排的上号儿的。村子里现在的年轻人不再跟着王金龙们下工地盖瓦房了,这也拜俞有成所赐,发家的俞有成直接在村子里盖了一百多栋别墅,分文不取,按户分配,请的都是大的基建公司,当然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贵人们啊,就象征性地给了王金龙们一些小活儿,王金龙们带着当时的一帮老哥们儿也算是有事可做,有钱可赚。至于村子里现在的年轻人,在俞有成的资助下,都忙于自己的学业,完成学业之后,只要有意向,全被俞有成招至麾下,有的干起了家电采购,有的干起了家电销售,有的干起了家电维修,总之就是围绕家电生意带活了整个村子,乃至整个乡镇。

俞有成对“高志利小卖铺”是有情怀的,也正因为此,俞有成在规建的别墅区里一比一还原了“高志利小卖铺”,他乐见已是满头银发的高志利忙活着修车,乐见一帮子老头儿围坐在修车铺晒太阳,他也从来没有老板架子,每每来到小卖铺还是老样子,进门一盒烟,出门撕开就分给门口的众人,一口一声叔叔大爷的给他们一一点上,现在的老头儿谁还买不起一盒烟啊,他们享受的是大老板俞有成毕恭毕敬的过程,在他们眼里,有成不忘本,抽得上有成的烟,自己有面儿。这天,一颗烟还没抽完,有个老头儿把俞有成招呼过来,“有成啊,我一把老骨头了,好些事儿都忘了,今天见着你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还记不记得那年,也是你过来递烟,那时候二阳那混小子还在,想着混烟抽,你当时拉着他说了个啥?后来就——”说到这,老头儿可能也觉得跟罗大礼的命案联系到一起不好,就忙找补道,“后来就忘了怎么着了。”俞有成这么多年大风大浪的什么没见过,听到这个话题,脸色并无异样,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二伯啊,您说的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二阳都走了有个十年了吧,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啊。”还是那一束束温柔和煦的阳光,但似乎对鉴别谎言是没有什么力度的。

旧事重提,俞有成怎么会记不得呢。当晚就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斥重金给故人修坟。故人们要是知道俞有成这么做的原因,肯定得感激罗大礼。俞有成只是想给罗大礼修坟,但是无亲无故地又不能只给罗大礼修坟,干脆就把全村的坟都给修了,要问俞有成为什么为了给罗大礼修坟,不惜把全村的坟都给修了,这就要从俞有成当时在二阳耳边提到的那句话说起。

待到修坟完工,俞有成也是挑了个清冷的月夜,拎着一瓶茅台,两盒中华,只身一人来到了罗大礼的坟前,也不管地上有多凉,一屁股坐下,给罗大礼倒了一杯,自己灌了一口,给罗大礼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烟蒂在下平放在坟前,开始了念叨,“大礼叔啊,你走了,二阳也走了,可是我这心里还是过不去啊。这些年,别看我现在吃喝不愁,功成名就了,可是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啊。今天我得给你唠唠,为了你,也为我自己。你说你这人吧,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刚回来的那些年,村子里都过得啥样啊,你是一毛不拔啊,你说你但凡慷慨解囊,我能想起来让二阳给你使坏?唉,我也没想到二阳直接给你送走啊。”说到这里,在寒风烈酒地作用下,有成有些醉了,耳边好像响起了罗大礼的问话,“三十年了,我找这个答案找了足足三十年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这老命是交代在你手里,今天你能来,那就把话说清楚吧。”有成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站了起来,抖擞了一下身子,双手搓了一把脸,准备四处张望一下,一想还是算了,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对嘴吹了一口酒,说道:“你要是真能听到还好了,我今天就是来你这赎罪的,你要是能当场给我带走,我也就释然了。你想知道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记得那年冬天,一帮老爷子在‘高志利小卖铺’门前晒太阳,二阳也在,我进铺子买烟刚出来,就看着你拖着一根破树杈子往家走,头也不抬,人也不喊,当时我就觉得可恨,就借着二阳跟我讨烟的机会,我就跟二阳说,二阳你看他拖着个树杈子像不像拖着木锨的大耗子,长得本来就像,拖着更像了,你说大耗子最怕什么?文化课上说了,耗子最怕蛇。今天大哥给你点根烟,明天你收拾一下这大耗子,给大哥解解恨怎么样?后边你就知道了,二阳半夜给你被窝放了蛇,我一是没想到二阳大冬天的能弄到蛇,二是没想到你真就让蛇给吓死了。我一想起来你瞪着的那俩眼珠子啊,就成宿成宿睡不着啊。”俞有成把话停住,在罗大礼坟前再倒一些酒,捡起倒竖的烟卷弹了弹烟灰,猛吸一口,重新倒竖坟前。这些都做完,不忘自己猛灌一口,似是壮胆,似是畅快。这时候耳边的声音阴阳怪气得又响起来了,“这是说完了呀?自己把自己饶恕了?今晚回去就能睡好觉了?我的命呢,我那是一条命啊。”不待耳边的声音说完,俞有成借着酒劲壮起的胆子直接把这声音打断,“你他妈给我闭嘴,老子还没说完,你要是有本事堵住老子的嘴,老子就不说了,你要是堵不住老子的嘴,你就给我闭嘴,等老子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说到哪了来着,死人也他妈出来打岔。噢,第二天,我娘见你半天没开门,让我翻墙进去看看有没有出事,我是第一个看到你不喘气的人,虽然怕,但是也没忘记我娘说你这货天天防贼似的,把值钱的玩意都随身带着,我在临喊人之前就把你的口袋给掏了,也就是掏口袋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你瞪着的大眼珠子,生怕转了起来,罗大礼,你要是能睁开眼,那就往村子那边望望,你看看现在的村子是什么样,这第一桶金就出自你的口袋。”

那晚,俞有成烂醉如泥,等到被人找到的时候,尚存一息,上了故事开头的那辆救护车……


(六)罗大礼的意难平

罗大礼的骨子里刻着八个大字“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算计了一辈子,竟然就这么死了,即便到了另一个世界,自己还是不能释怀。这也是偏执的人独有的偏执吧。

另一个世界并不像我们的世界,“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允许差异,尊重个性,倡导独立思考,也正因为此,我们的世界不断地在做加法,制定各种各样的规则,不给绝对的自由作祟的机会。另一个世界相对比较简单,其实说是另一个世界,只不过是从我们的世界到我们的世界中间的过渡,这个过渡的世界的统治者制定的规则如约法三章一般简单,在忘川河上架起了两座桥,所有的往生者都往桥这边赶,这两座桥,一座叫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不用遭罪,直接投胎到来的那个世界;另一座桥叫抒意桥,这抒意桥大体上算是另一个世界的形象工程,顾名思义,生前确实意难平的往生者可以不着急投胎,上这抒意桥,享受几个特权,当然,想上这抒意桥必须符合一定的苛刻的硬性条件,并付出一定的代价。好巧不巧,拜二阳所赐,罗大礼阴差阳错地符合了条件,谁说不是呢,刚下葬坟就让人刨了,骨灰被大风刮得漫天都是,还有比这更应该抒意的往生者吗。当听说自己可以上抒意桥的时候,罗大礼想都没想就走了上去,待走到桥的尽头,罗大礼被安排在孟婆桥那舀汤,这个工作大有讲究,前面说了,抒意桥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形象工程,上了这个桥的人都会安排到奈何桥头舀汤,为什么呢,保不齐哪天就忍不了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自己给自己来上一口,大家都解脱了,就像咱们这个世界所说的“案结事了”。至于说能享受什么特权呢,特权有三,第一,一问究竟;第二,隔空对话;第三,神来之手。

什么是一问究竟呢,就拿罗大礼来说,往生者过了奈何桥,只要罗大礼认识,或者罗大礼认为与自己抒意有关,就可以先把往生者拉到一边,在喝孟婆汤之前先缓一缓,问清楚了再给汤。罗大礼在这个岗位上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了有用的信息,那一年,二阳招惹村口的公驴,被公驴一蹄子踢烂了肚子,送到医院已经没气了。二阳见到罗大礼,眼前一亮,这不是二十年前的大耗子嘛,大耗子在这上班了。罗大礼只从二阳疯疯癫癫的话语中得知,蛇是二阳放的,至于二阳无缘无故地怎么会想起跟自己过不去就不得而知了。什么是隔空对话呢,还拿罗大礼来说,还记得俞有成在罗大礼坟前的忏悔吗?当罗大礼来的那个世界,有人主动提起罗大礼,罗大礼就会听到,当听到有用的信息,就有机会跨越世界的界限,进行追问,于是就有了俞有成在罗大礼墓前的“对话”。

罗大礼困在这个过渡的世界已有三十年,虽然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但从未想过将那碗孟婆汤倒进自己的肚子,为的就是找到这个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俗话说得好,未经人苦,莫劝人善。谁又能张开嘴劝一句罗大礼“冤冤相报何时了”呢,俞有成也没想到,有一天罗大礼会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

罗大礼在这个过渡的世界三十年苦苦坚守怎么能就这么草草了事,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第一,亲眼看着俞有成报到之时走到自己面前讨一口汤喝,要等多久自己不知道;第二,便是神来之手,通过自己对来的这个世界的一个微小的改动,让俞有成感觉到疼,尝一尝被别人宰割的滋味儿。毋庸置疑,罗大礼选择了后者,他把唯一一次“神来之手”的机会放到了载着俞有成的救护车经过的这个路口,只是令红绿灯突然的变了颜色,在做出这个微小的改动后,罗大礼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嘴角邪魅一笑,似是如愿了。


(七)七章成文终收官

听说俞有成被救护车拉走的村民们火急火燎,整个村子都开动了,有四轮车的开四轮,有三轮车的骑三轮,就连两轮车也追了出去。当最先打开救护车后门的好心人在确认罗有成还有呼吸后自言自语道,“真是命大,真是命大,这人都这样了竟然还有气儿”的时候,正要进行施救,只见午夜时分,后方的道路上灯火通明地照了过来,各式各样的大灯照的救护车一处如白昼一般,在好心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一群人一起上手,将俞有成小心翼翼地从救护车里抬了出来,留下几人救助剩余人员,其他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医院而去,整个场面真是别开生面。

当罗大礼还沉浸在自己一手造就的“天命难违”,正陶醉着邪魅一笑时,旁边的孟婆提醒他,“成不成的都已经了了,喝完汤走吧。”罗大礼不敢违背,但喝汤之前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俞有成的惨状,结果就看到了上面那一幕,手段用尽的他再次颓然坐地,不禁感慨道,“人和人是不一样啊,两千一百八十二块五,这两千一百八十二块五放在我的口袋里只不过就是两千一百八十二块五,放在俞有成那里,是人定胜天啊。”说完便闭上眼睛,一口闷了那碗孟婆汤,投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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