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大概不到一千多米就能进到村口的地方,我被拦住了,被一个老头。
老头子看起来可能有七八十岁样子了,老态龙钟,背很驼,差不多快有九十度。他拄着一根被摩挲得很光滑了的拐杖,坐在路沿转角的树墩上,厉声喝住了我:“喂!小子,给我从车上下来!”
我起初没听到他的话,风过耳边只以为是他在自言自语,就自顾自地骑着我那破得一动就浑身响的自行车继续朝前走,没曾想背后一痛——我停了下来,发现袭击了我后背的是一块小石子,而随之而来的,是老头中气十足的怒喝:“小子,我说了,给我从车上下来!”
我双脚一跺,支住了车子,下车转身看去,只见那个驼背的老头甩着拐杖,以和他这个年龄和外貌不相衬的行走速度大步向我走来,没几步就到了我跟前。他气冲冲地冲我道:“我老头子说的这么大声你听不到吗?我让你下!来!”接着,他一拐杖抽上我的大腿,疼的我直哆嗦,“你戴眼镜不是用来看路的吗?路口标牌不是说了,不能开车进来吗!”
我又不是瞎的,当然看到了!那块牌子上的字遒劲有力,颇有风骨,我还多看了几眼呢。只是我打心里就没觉得我那辆只有俩车轱辘是好的的破自行车是车子,就这么骑进来了。我对老头说:“大爷,您看我这个破自行车,哪里算得上是车子,不会压坏您的庄稼的。”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我赶时间呢也,没过多久就要天黑了,这离进村还有差不多一公里呢!”
可老头只是板着脸,半点也不通融,他那只布满了沟壑的右手紧紧地扯着我的车后座:“自行车也是车,不能开进去!要么,你把车停外头,要么就给我推着进去,要么,你就别进村了,打道回府吧!”他冷哼一声,就再也没说什么。我也没想到他的手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竟然拉不动!
于是我们俩大眼盯小眼,又对视了好一会。我与他来往二番,终于察觉这个老头是个极其死板的人,只好缓和口气道:“好吧好吧大爷,我推着进去就是。您可别再抓着我车子啦,我真赶时间呢。”
老头听我应了他,这才放开了我的单车后座,背着手点点头:“走吧。”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好像在审视着我,“你记住了,这地里可是有灵的。”
我见他放开了我,赶紧扶正车头就向前跑——这神神叨叨的老头,我还有一公里要赶呢!不过我也不打算真走这么久,这得多浪费时间呀!我准备等离这老头远点儿了就继续骑。反正嘛,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睛肯定不好使,也看不到。
又推着车走了大概五分钟,我的脚上已经沾满了春雨滋润后的泥巴,我估摸着已经够远了,右脚一蹬就蹬上车去。可没等我摆好姿势骑起来,一股巨大的力气就牵制住了我,差点害得我连车带人都栽进旁边的地里去——
我差点一屁股坐下的时候突然想起老头说的那话:我的天呐,这地不会真有鬼吧?
但是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我是不相信有鬼的,好不容易连人带车都稳住之后,我心里突然浮现起来一个想法,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去——唉,果然是那个老头抓住了我的车后座……我如此耳聪目明的一个年轻人,走了这么久,居然半点没觉察到后面跟着个人……他是猫还是鬼啊?走路都没声儿的吗?
可我之前也确实答应人家了不能骑车,现在被抓了包,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挠挠头,对老头道:“那个,大爷,对不住啊,我一时忘记了……”
老头哼了一声,沉重的木制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说道:“我老头子见你这种滑头的年轻人多了!就知道你不会好好走路!”他皱着眉头,将我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村子里的人都听我的,你要还想进村,就跟着老头子好好儿走路!”
我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拉着我的自行车后座跟着我走。
走了一路,我们两个人也一直没什么话说,我觉得有点尴尬,就找了个话头:“大爷,您口音不像这里人啊,是后来搬进来的吗?我老师说这里是有名的爱鸟之乡,您也是喜欢鸟吗?”
他“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有答我的话。我更尴尬了,但是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笑了笑:“那个,大爷,您走着累吧,要不我搭着您?我在前头推就好……”
“可别了!你们年轻人,一个个都不靠谱。”他当下就拒绝了我,拎着他的拐杖给了我的小破车一下,“走快点!你们城里来的年轻人都不会走路了是吗?走的比我老头子还要慢!”
被他这么一敲,我的自行车又“哐当哐当”地响了一阵。我苦笑,心里想道,怎么来找老师居然能碰上这么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在他的催促下,我们没走多久就到了村口。他看到我安安分分地扶着车把手进了村后,也就消失不见了。
我找到老师屋子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老师独居,一直以来都当我是亲儿子看待,我现在研究鸟类生活轨迹的工作,还是他给我找的。这回过来除了是来看他,也有求他帮我们所里找一下这个爱鸟之乡里一个有名的老人。据说他救助过超过两万只珍稀鸟种,年轻时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我和老师说了路上遇到的古怪老头的事,老师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电话里要我找的那个老人,就是你遇到的张老头。他脾气确实古怪了点,不过也是一门心思扑在鸟类救助上的。我们村里的小孩从小就知道不能掏鸟蛋,不能打扰鸟儿求偶孵蛋,这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也别怪他,人年纪大了,总有点固执的东西。”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继续道,“路口的字也是他写的,我们村里的人都信他。”
我很是震惊:“居然就是他?那,那我岂不是把他给得罪了……我后来偷偷骑自行车被他逮着了,还被臭骂了一顿呢……”
老师笑了笑,说:“不会。他既然知道你们所里需要他,就不会拒绝。我和他认识十几年了,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鸟疯子’。这两年城市扩张大了,鸟类的栖息地也越来越少,前几年村里功成名就的小伙子开车回乡里,有几只褐翅鸦鹃被搅进车轮子里过,从那以后他就在路口立了块牌子——无论是谁,想要进得村里,都得一步一步走进来。”
我感叹道:“真没想到,他就是那位为了观察水鸟一追就是七年的老先生。老师,真得谢谢他,如果不是他在这里圈起一块栖息地,可能我们再研究,也只能对着标本望洋兴叹了。”我这时才为我当初的愚蠢和粗鲁后悔,我参加工作以来,参与过的禽鸟救助也不下几十例,自然清楚在现在的大环境下,为水鸟建造一块完全适合的栖息地是多么不容易。张老人只是一个有小学文化的志愿者,居然做的比我们还要好,还要细心。
“有一段时间村子里都在传我们这块要拆迁,年张老头差点就撅了蹄子,第二天他就走了几里路上镇里去找政府要地。”老师摇摇头,十分感慨,“说实话,我做了这么多年工作,不及他,不及他。他和他的夫人,都是为保护现有的野生鸟类做出大贡献的人啊,可惜……”
我听出他话里的不对,想问又不好问,最终还是说:“那现在……”
“92年他夫人就去世了……他们感情很好,也都是很爱鸟的人。”老师停下了给我夹菜的动作,抬起眼睛看着西北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窗外隐约好像有一座山,“那时候有一阵子很兴研究点翠技术,很多人为了赚钱来这附近的山上打猎,我和他们和几个当时的同事去阻止偷猎,当时来偷猎的人就有一部分现在村子里的村民。在救助一只被弹弓打伤的普通翠鸟时,我们和对方起了冲突,扭打中有个村民不小心把当时正在给翠鸟包扎的李芸——也就是张老头的夫人给撞下山去了,谁也没拉住她。等我们找到她,她怀里还抱着那只重伤不治的翠鸟,可惜她也已经没有呼吸了……”
“从那之后,张老头就在这村子里定居了下来,专门对付那些想打鸟的本地人,外地人。村里人都觉得欠他一条命,就说从此以后都听他的。渐渐的,大家也都找到了对鸟儿的兴趣,也都开始自发保护起当地鸟类来了。如果当初我们能救下她,就更好了……这不就是他们夫妻俩,一直期望的吗……”
我没想到张老头那古怪的,暴躁的脾气,还有这个远近闻名的爱鸟之乡,居然还会有这样一段令人伤心的故事,也没想到那样的他的坚持之下,是对亡妻二十多年来源源不绝的思念。他大概也是把那份思念转化为力量,代替他的妻子保护着这一片难得一见的水鸟圣地。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傍晚昏黄的,跳动着的油灯下,我依稀见到老师的脸上流露出的悔恨交加,那是我没办法体会的,进去感受的情绪。
这时候,一直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面无表情的张老头。他手里提着一瓶啤酒,头上戴着一顶边缘有些破烂的皮帽,不知是不是在灯光下的缘故,他看起来也没有白天时这么精神了,佝偻着的背让他看上去真真切切地像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先是盯了我们一会,什么也没说,接着把啤酒放到桌子上,开口道:“过去的事就莫提了,我老头子现在过得也挺好的。”他转头看看我,说,“盯着你师父,别让他喝这么多,明天你再来找我吧。”
然后,他转头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扭头时,我仿佛看到,他那顶破旧开线的皮帽帽沿上,好像闪过了翠鸟羽毛独有的蓝色光芒。
最后放一张图,很触目惊心。希望大家都可以保护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