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驴一样活着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贵人从考场上出来,看了看远处弯弯曲曲的土路。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快中午了,附近村庄里升起了几缕炊烟。除了隐约的几声狗叫,寂静得让人害怕。

贵人知道人们都外出务工了。先是年轻人往外跑,慢慢,中年人也开始离开了,现在,连腿脚利索的老人都不在村里待了。村里只有更老的人和年幼的孩子们,每当夜里,村庄如同死了一般,胆小的人连门都不敢出。

贵人学习好,考到乡里去上高中了。爸爸妈妈或者弟弟按期给他送家里种的粮食、蔬菜和胡麻油。贵人所在的这个学校没有食堂,只有一个灶房,盘着好几个土灶,平时学生们就在灶房里自己做饭吃,学校只提供点火用的包谷杆。喝的和做饭用的水,要到村口的涝坝里去舀。他们这里是干旱地区,没有河流,也没有井,人和牲口只能在涝坝里喝水,涝坝里的水是储存的雨水、雪水,还有少量的泉水。水面上漂浮着树叶、枯草、死掉的昆虫、鸟,或者老鼠,每到夏天,水里还会长出肥美的水草,这些水草有没有什么用呢?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至于浇地,这里的地根本就不浇。所以,这里的每个村都有一个或者几个涝坝,用来生活。

贵人断炊好几天了。不光是他,班里的同学差不多都一样,已经没有人去学校盘的土灶上了。灶房门口堆的包谷杆还是前几天的样子,蔫踏踏的,晒着日头,颜色跟学生们的脸一样,苍白病态。

贵人受不了了,他想回家,既然家里人都去外地的建筑工地了,没有时间送粮食过来,那我们就回去取吧。他很为这个想法高兴。

当他孤零零地在土路上飞奔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空空的肚子,一直到看见一眼泉水,他才觉得肚子已经饿得贴到脊梁骨上了,他虚弱地跪在泉水旁边,用手捞着水往嘴里送。

贵人刚上学时,岁月就像刚揭开草墁的韭黄一样,透着勃勃生机。

他们这里出韭黄,据说是给朝廷的贡菜。反正贵人几乎没有吃过韭黄。

谁料,从遥远的山外当麦客的爷爷,给全村人带来了巨大的希望,山外人的土地,已经分到各家各户了。他被爷爷褡裢里的白面馒头吸引了,三个馒头下肚,六岁的孩子拉着爸爸的手,像大人一样说:咱也分地。

果然,村里真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显著的就是,孩子们全部都去村小上学了。“大羊大、小羊小,跳的跳,跑的跑…”

学生们像盛开的向日葵,一张张小脸,都在向一个方向努力。

谁知道,这样的日子却不长久,当饥肠辘辘的贵人来到村口时,只看到几个坐在树荫下的老人,他们远远地看着撒在地里的羊,由着它们在地边游走、吃草。

他感到陌生,这静悄悄的地方,仿佛不是自己的家,他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却没有找到一点吃食。

他打开面袋,掏出半把来,是黄澄澄的包谷面。他犹豫了一下,撮了一点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着,嘴里有了一种让人舒服的甜味,他觉得不错,就又吃了一口,咀嚼得黄沫从嘴角往下流,他被呛住了,只好放下面,拿着瓢,到灶房里去,想从门背后的缸里舀一瓢水喝。

可惜缸里空空如也,一股热乎乎的馊味扑面而来。他赶快把缸盖盖好,用袖子擦着嘴角,往门外走去。他要去地边的涝坝里打点水。

等他来到地边,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只见地里早都熟透的麦子,居然没有收割,到处是黄灿灿的一片,所有的麦子都弯着腰,麦穗都低得看不见了。看远处,如同大海一样,波涛汹涌,麦浪如同海浪一样,冲击着贵人的心房。

“倒伏了!”他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这还得了,贵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再不收割,地里的麦子都会脱落下来,和土地润为一体,到时候,掉到土里的麦粒,捡都捡不出来。

“会饿死人的!”贵人对着空落落的村庄嘶吼。

热风像炉里的火苗,呼呼的吹过麦田,像是要把已经弯曲的麦秆,压得更弯。

贵人没有见过大海,但是他现在却觉得麦田就是大海,黄色的大海,在热风的吹拂下,波涛汹涌。贵人的眼睛里有牛、驴、马、骡走过,他在心里高喊:站住,站住,站住…可惜,这些吆着这些牲口的人却听不见,他们踩着地边的青草,不慌不忙地摇着鞭子,慢悠悠地走着。

贵人不由自主地发出驴的叫声,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又笑了几声,觉得自己的声音真的很像驴的叫声,他想回头看看,虽然村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还是害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声音和驴的一样。

他看到了自己的尾巴,是一条灰褐色的、底部蓬松的尾巴,像小姑娘没来得及编的辫子。

他有点惊慌,又回头看了一下,他看到自己的四个蹄子,正踩在地边的泥里,白色的角质层露在外面,显得白净而润泽。

他急了,猛地往前一跃,他冲到水渠的另一边,平常他是跃不过水渠的。他转着圈地看自己的身体,圆圆的肚子,棕褐色的皮毛,像一道梁一样平直的脊梁,挺拔的四条腿呈灰白色,搭配着胯下的长鞭,贵人恐惧地发现,自己变成一头驴了。

贵人不由自主地转着圈。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站着不动应该是一个好主意,可是他仍然身不由己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地面都被他踢得起了尘土,地边的青草被翻到了地下,灰白的草根露在外面,又被蹄子踩断。

踩烂的青草发出清香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垂涎欲滴,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一天没吃饭的贵人有点受不了了。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蹄子,灰白色的蹄子被青草染成了绿色,他试着舔了舔蹄子,感到非常美味,他的涎水长长地从嘴里流出来,打湿了一片地面。他在心里控制着自己,我不能吃草,只有畜生才会吃草,我是人,我不能吃草。

他的头抵在地面上了,他边退着走,边用脑袋触碰着地边的青草。那一蓬蓬绿色植物,毫不客气地勾引着他,他贪婪地呼吸着这迷人的味道,涎水长长地印在缺水的地面,像一条蛇一样蜿蜿蜒蜒。

他一不小心,从地边掉了下去,他的四条腿陷进了深深的麦草之中,肚子刮擦着偶尔抬头的麦穗,感到一种奇异的痒痒,他想用手挠一下,当把前腿抬起来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一头驴了。

他顾不上悲哀,用前腿把勾着头的麦穗挑了起来,他张开驴嘴,咬住麦穗,上下颌左右一动,一把麦穗掉进了自己的口里,他左右摇动的下颌,快速咀嚼着,麦穗很快就变成了渣子,本来想把多吃的麦秆吐出来,可惜不小心也被嚼碎了,伙着麦穗一起吞下了肚。他惊奇地发现,一直以为不能吃的麦秆其实和麦穗是一样美味的,这个发现让他欣喜不已,他索性张开大嘴,戚里咵喳地狼吞虎咽了起来。

他吃饱后,悲哀地向着家的方向张望,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太阳斜斜地照过来,侧前方的影子上,一只驴头清晰地印在地上,驴头上的耳朵尖尖的、高高的,在空气中一抖一抖。

他盯着耳朵发呆,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童话故事,说一个小孩因为不听话,被坏人给变成了驴,而这个小孩,在变成驴之前,耳朵先变长了,为了遮盖变长的耳朵,他还给自己做了个尖尖帽戴在头上。

可是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把我变成了驴,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到地上,他想用手擦擦眼泪,结果只是抬起了一条驴腿。

他不由自主地卧了下来,厚厚的麦草铺在身下,软乎乎的,就像卧在席梦思的沙发床上。虽然他并没有睡过席梦思。

他静静地看着身旁的麦子,他发现很多麦粒已经从麦壳里出来了,土里已经有很多麦粒了。

怎么办呢?他发愁地想,进城务工的人再不回来,今年的庄稼就颗粒无收了。他抬眼看看远处的路口,根本看不见人,只有风吹麦浪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用一条前腿抬起一小股麦子,他发现麦子在他的腿上没有散开。他试着用嘴把这一小股麦子叼住,身子一使劲,这股麦子被连根拔了出来,他顿时兴奋了起来,既然没有人来,那我就帮大家把麦子收掉。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跳进麦田,开始一小股一小股地用嘴收麦子了。

他一趟一趟地在麦田里忙碌着。自己家的地并不多,但是堆麦子的场却有点远。他每次用嘴叼麦子又叼不多,所以,辛苦了半天,场里才堆了很小的一点。

他有一种有劲使不出的感觉。

好不容易收了一半,天却暗下来了,他去涝坝里喝水,只觉得两边嘴角火辣辣地疼,舌头也被麦草割了无数个小口,每喝一口水,都痛得哆嗦一下。他不打算再干了,晚上就睡在自家地里,等天亮了再说。

他慢悠悠地来到地的中间,看着已经收完的半片地,心里感到了骄傲。他来到地中间的一棵李树下,看着这棵陪着自己长大的树,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亲昵地把脸在树上摩挲着,就像是在抚摸某个亲人的身体。他想家里人了。

曾经在这棵李树下,爸爸半开玩笑地给贵人和弟弟说:“这棵树正好在咱家的地中间,等你们长大了,贵人就种这一半,老二就种那一半。公平合理,不争不抢。”

听到这话,贵人不屑地在鼻子里“戚”了一声,他心里想,我长大了要考大学,去城市工作和生活,谁稀罕种这个地呢。

弟弟也在同时,发出了同样的“戚”声,贵人知道弟弟心里想的是啥,他从小辍学,一心想去城市打工、做生意、赚大钱,虽然现在爸爸还控制着他,不让他到处乱跑,但是贵人知道,这样的控制只是时间问题,他迟早会管不住弟弟的。

果然,在贵人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弟弟不辞而别,独自跑去了省城,家里人托了很多在外打工的人,才知道了弟弟的讯息。

贵人利用暑假,来到了弟弟打工的地方 ,他想给自己挣点学费。

弟弟在一个刚盖好的楼房里刷涂料,弟弟拍着胸脯让他留下,“先干着,等老板来了我给他说。”

“老板干什么去了?”贵人小心翼翼地问。

“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弟弟有点语塞,“嗨,管他干什么去了,反正快回来了。”

贵人虽然觉得不靠谱,但是已经来了,怎么办呢?没办法,只好留下来干。

干了几天,贵人还是觉得不靠谱,因为贵人从来的那一天,就在工地食堂吃的是咸菜疙瘩就馒头,他已经干了好几天活了,怎么还是咸菜呢?贵人悄悄问弟弟:“老板怎么不管咱们呢?饭咋样他不管,活干得好不好也不管吗?”

弟弟搔着头发呆,他似乎也觉得奇怪:“嗨,管他呢,想这些干什么?咱只管干活。”

他们住在刚盖好的楼房里,刷到那一层就住在那一层,弟弟还骄傲地炫耀:“我们住的才是新房子,以后谁来住,都是二手的了。”

贵人强装欢笑地附和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你算哪门子的住户啊!

贵人不会刷涂料,就在楼下用大白粉和着别的东西拌腻子,弟弟和工友们们要把他拌好的腻子用刮板在墙上刮平整,用砂纸打磨光滑,才用滚子蘸着涂料刷到墙上去。等干了后,白得耀眼。

贵人没想到刷个墙居然有这么多工序,心里暗暗称奇也有点不屑,觉得把白石灰泡的水刷到墙上也一样。

这天,中午下班去食堂吃饭,食堂里只有几个馒头,弟弟对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说:“嫂子,今天怎么没菜?”

女人抬起黄黄的脸说:“没钱了。”

“你不是老板的媳妇吗?找你老公要去。”弟弟挺不满意。

“打电话不接。”女人细声细语的说,显得很无奈。

“那就回去找去呀,我们的活都快干完了,工钱怎么办?”其他的工友也说话了。

“我,我找不见他家。”女人流泪了。

“你不是他媳妇吗?”

“该不是上当了吧?”

“我草!”

食堂里顿时乱成了一片。

“下午不干了。”

“对,找甲方要钱。”

下午,当七八个人来到甲方办公室时,甲方领导被吓了一跳,“不是不让你们干了吗?怎么还在干?”

“我们不知道啊!”

“没人告诉我们!”

“不让干,为什么让我们住在工地?”

女人斜斜地歪在了地上,弟弟趁乱,飞快地跑出去,把堆放在工地上的几十个装涂料的大桶一个个推倒,等贵人追过来时,弟弟正拿着一把洋镐,使劲往大桶上擂去,白色的涂料像溪水一样汩汩往楼下流去。

贵人叹了口气,弟弟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外面干什么。从省城回来后,贵人一想到弟弟,心就揪得紧紧的,感到呼吸困难。

晚上的蚊虫很多,贵人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家的地里,他把尾巴敏捷地在身后甩来甩去,嘤嘤嗡嗡的小咬就被甩得乱飞。这是他刚琢磨出来的技能。

他卧了下来,周围没有收的麦子遮挡了视线,他只好低下头来,看着眼下,被自己用嘴拔出的麦子没有留下麦茬,地下的黑土被翻了出来,他盯着土里蠕动的蚯蚓发呆,不知道土被翻成这样行不行。

一只蚂蚱从虚土里出来了,它一跳一跳的,慢慢往前走,完全无视贵人的存在,它在快跳到旁边的麦田的时候,突然又转了回来,它几下就跳到了贵人的嘴下,贵人淘气地张开嘴,趁着蚂蚱又一次起跳时,把它吞进了嘴里。“味道不错。”贵人得意地笑了。

当他又一次对着一只蜻蜓张开嘴时,眼睛却被风给迷了,他眨巴着眼睛想把吹进去的尘土挤出来,眼泪却成串地流了下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个人,是个即将考大学的高中生。现在怎么变成驴了,一只吃草、吃蚂蚱的驴?

贵人的眼泪流得止不住了,他一边哭一边想,自己还能去上学吗?还能考大学吗?恐怕爸爸妈妈都不认识自己了,老师同学也不认识自己了。不行,贵人想,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我得想办法。想到这里,贵人站起来了,他对着已经落下的夕阳大叫:“高考,我要高考。”

当朝阳又一次照到麦田时,睡在地中间的贵人醒来了,他梦见自己迟到了,正飞快地在路上跑着时,书包里的铅笔盒掉出来了,铅笔、钢笔、圆规、三角板撒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蹲在地上捡,却怎么也拿不起来,正在手足无措时,他醒了。他想擦擦额头的汗,刚要抬起手,蓦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手了,七月的阳光照得他浑身燥热,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去不远处的涝坝喝水。清澈的水面映照着贵人的身体,一头健康、年轻的毛驴站在水边,让贵人感到恐惧和不安,“这不是我。”他摇摇头,水里的驴子也同时摇了摇头;他往前走了一步,驴也走了一步;他不想喝水了,转身离开,水里的驴也缓慢地转过了身。

“怎么办呀?”贵人心急如焚,他不甘心变成一头驴,他还想参加高考,想上大学。

他站在水边仰天长啸:“我要上学,我要高考!”

一只匆匆忙忙跑过去的小老鼠,听到他的声音,好奇地站了下来,它打量着这个庞然大物,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贵人想起了以前的一篇课文,说是一头驴,被人送到没有驴的贵州去,结果把贵州的老虎都吓得半死。

贵人虽然有点悲哀,心里却还在想,我要是那头黔之驴,绝对不会让老虎吃掉。可惜我现在只能吓唬吓唬小老鼠了,他一边想一边假装往小老鼠身上踩去,果然,胆小的老鼠被吓得一溜烟,不知跑哪去了。

贵人望着寂静的村庄,望着弯弯曲曲的村路,他多希望有人来啊。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来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不知道现在干什么好,呆立在已经被自己收完的地里。周围还是焦黄焦黄,熟透的麦子,他心里难过起来。他看着离自家最近的麦田,看着掉落在地里的麦粒,和一群一群的麻雀,他在犹豫。这是小学王老师的地,王老师过去教过自己,不过现在早就在县城给人贴地板砖去了,连教育局给他的转正名额都没有要。

贵人觉得,弟弟义无反顾地去省城打工,很大程度是受了王老师的影响。

他把视线移向村东头,天空的云彩堆积得很厚,像巨大的棉絮被卷着一样。一个小小红点刺向苍穹,在云彩下显得十分渺小,不注意根本看不着。

这是小学操场上的旗杆。自从小学被撤销以后,旗杆上的这个小红点就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管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顽强地挺立在那里。

贵人不由自主地朝小学走去,钢筋焊成的铁栅栏大门已经没有几根栅栏了,焊在钢筋上的一把火炬也头朝下挂在门上。贵人抬起蹄子就从少了钢筋的门上迈了进去。他站在一排简陋的平房前,抬头往里面看去,这是曾经的教室。窗户上的玻璃早都没有了,窗框上挂着蜘蛛网。教室里面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课桌和凳子都去哪儿了。曾经挂过日光灯的链条还在房顶上挂着,原来的黄铜色也看不出了。这十几个日光灯是县教育局给小学的,刚挂上时,全村的人都来看,怎么都看不够,它怎么就这么好看呢?贵人甚至觉得,坐在这么明亮、漂亮的日光灯下,自己离城里人好像都不太远了。

他转到了教室的后面,这里有几间寒酸的茅草房,这是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每次看到这个房子,贵人心里都充满着酸楚。可敬的老师们,把好房子当教室,自己却在茅草房里办公和居住。

贵人在砖砌的乒乓球台前走过,看了看还在屹立着的篮球架,他来到了厕所前面。每次看到这个厕所,贵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王老师。社会上已经充满了铜臭气,这个气味是什么时候传到村里来的呢?贵人觉得就是在王老师教自己的时候。

每次放学,王老师都关着铁门不让学生们出去,所有的学生都在厕所门口排队,只有上过厕所,把大小便留在学校的人,才能离开学校。王老师给茅坑下面垫着厚厚的黄土,每到星期六下午就由学生们清一次,美其名曰周末大扫除。这些被清出的黄土都堆在王老师家的地边,预备当肥料用。仅这一项,王老师家就省不少肥料钱。

有学生家长反映到教育局,王老师出乎意料地不害怕,他拿着辞职信和教育局的人谈话,害得教育局的人还要给他赔不是。贵人他们这些男同学气不过,就故意不往茅坑里撒尿,全部对着墙壁尿,不到一年时间,厕所的土墙居然被冲了长长的一溜小洞,就像用大头针在纸上连续打眼一样,那道土墙竟然在一个下午,慢悠悠地向里折了进来,蹲在茅坑上的人无路可逃,像商量好了一样,集体跳进了铺着黄土的粪坑,被陷在屎尿里无法动弹。这些人里就有王老师本人。

等教育局的人再一次来到小学时,与背着被褥往外走的王老师打了个照面,来人让他停一下,有话要说,王老师却硬气地说:“免了吧,老子不干了。”

来人赶快从怀里掏出一张表格说:“你把转正申请填一下。”

王老师头也不回地说:“送给你了。”

贵人踩着地上的土块,看着茅坑里面,想象着王老师掉进去的窘态,忍不住笑了出来:“啊嗷啊嗷…”

王老师的离开对全村的孩子都发生了影响。他居然会贴瓷砖,还会干水暖活,真是奇怪,他就是村里人,就在村里上的高中,一毕业就在小学教书了,从来没有见过他干过什么活儿,现在怎么啥都会干呢?

不要说自己,就是大人们,也对这个事想不明白。

“那天我去县城,看见他用自行车推着一个陶瓷的椅子,白白的,真好看。我问他拿着这个东西去干什么,他说去安装,我想问他是干什么用的,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过了好几年,去省城打工时才知道,这个东西是拉屎撒尿用的。咱们都是一个村的,我不认识的东西,他会安装?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每当逢年过节,看到王老师大包小包地回来,爸爸就不服气地说。

“是啊,”和爸爸脸对着脸,一起抽烟的村长也奇怪,“有一次我去找他,想让他给我找个活干,他居然让我用绳子吊在半空给楼上的人安空调,我站在楼顶就头晕,以为他是不想帮忙在为难我。谁知我从楼上下来,抬头看的时候,这小子自己挂在楼外了。那么高,我当时就腿软得站不住了。”村长摇着头,把快烧到头的香烟又放到嘴里咂了一下,过滤嘴都着了,他才扔到地上,用脚使劲踩灭。

“空调是什么?”爸爸好奇地问。

“谁知道啊,反正就是一个大铁箱子,人背在身上,用绳子吊在空中往墙上打眼。”村长啧啧地说着。

现在,别说村长了,就是七十岁的奶奶也知道空调是什么了。

这几年,村里人都去外面干活了,六七十岁的老人,也在镇上或者县里去捡垃圾了。

多才多艺的王老师,现在已经不干那么多活了,他现在只贴瓷砖,每天拿着一个小小的切割机,和一群人一起蹲在建材市场的门口,等着有人来叫他。

他家早都搬到县城了,村里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只有弟弟不屑一顾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他才交了个首付,还有几十万的按揭呢。三十年的贷款,等他还完就六十岁了。更何况,他们两口子的社保一分钱都没有交。住在县城,没有社保怎么办?老了还得回来?”

弟弟的话,贵人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还是觉得压力好大,他劝弟弟,不要学王老师去城里了,在家种地也挺好。弟弟用鼻子哼哼着,仍然不管不顾地走了。

贵人觉得进了城的人都很可怜,为了成为城市人,像驴一样辛苦,最终似乎也没有落下什么。他为王老师,还有弟弟感到不值。

他决定去王老师家的地里,帮他把麦子收掉。

贵人用了差不多两天时间,才把王老师的一亩多麦子收完。他迈着疲乏的步伐,来到自家的地里,他卧在松软的地上,想念着自己的家人。爸爸妈妈在县城的工地上盖楼,奶奶跟过去给他们做饭,在县城,买着吃就不划算了。除了做饭,奶奶还要去早市和晚市,捡拾稍微好一点的菜叶子,顺便捡一点饮料瓶和废纸,把这些废品卖给废品收购站,也是一点点收入。一辈子没有挣过钱的奶奶,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弟弟却在省城,已经快一年没有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贵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

他卧在地上,轻轻地叹着气,跟他当人的时候一样。老师说过他,你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像个老人一样。

那我现在像什么呢?贵人想着老师严肃的样子,在心里说,你就像个老驴一样。

他开始发愁了,我不能一直这个样子,我该怎么办才能恢复原样呢?

他站了起来,不料被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吓了一跳。由于他一直卧着,来人没有看见,他是顺着收割完的地,走捷径过来的。

突然站起来的驴,也吓了他一跳,他呆在了原地,等看清是一头驴时,才放下心来。“谁家的驴啊?没见过。”他看了看贵人,摇着头说,“这驴怎么这么面熟呢?”他上下左右地打量贵人。

贵人初看到这个憔悴的人,没认出来,以为是过路的陌生人。当听到他的声音,贵人才发现,对面的人是自己的发小,名字叫高人,是自己的同学里面混得最成功的人。可是,他今天怎么是这个样子呢?破衣烂衫不说,脸色也那么难看,就好像刚被人打劫过一样。

“你让打劫了吗?”贵人问他。

“没有!”高人不由自主地回答,“咦?我怎么跟驴说话?”他奇怪了,围着贵人转圈,“你怎么这么面熟呢?我好像认识你。”

贵人说:“我是贵人。”

可惜这句话说得不太清楚,贵人自己也觉得有点大舌头,又努力地说了两三次,还是说不清楚,只好仰天长啸:“高考,我要高考。”

这一下高人听懂了,他不由得大笑起来:“我都没有想过高考,驴倒想上了。”

高人牵着贵人来到涝坝边,一人一驴在水边美美地喝了一气,高人还顺便洗了把脸,把身上的小褂脱下来洗了一下。

高人是贵人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他俩也是本家。只是高人只上了小学和初中,虽然也考上高中了,他却没有去上。因为他姐姐结婚了。

他姐姐嫁给了川里的小伙子,引得山区的人们羡慕不已。当时说亲时,就说好是换亲。就是高人的姐姐嫁给对方的小伙子,对方的女儿得嫁给高人。所以,贵人他们从小就知道高人有个小媳妇,一直是取笑他的由头。不过高人却不生气,在大家嘲笑他的时候,也陪着大家伙儿一起嘻嘻哈哈,倒让取笑他的人没了脾气。

可是高人的父母却发愁得很,因为这四个换亲的孩子,对方的女儿最大,高人小学还没毕业,人家就来提亲了,搞得小学校里好一阵轰动,高人也藏在教室不愿出来,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

果然,还没等他们初中毕业,高人的小媳妇不见了,按当地话来说,就是跑了。

高人的姐姐虽然刚嫁过去,因为年龄不够,还没领结婚证,村里的男人都跟着高人的父母,浩浩荡荡地把已经嫁人的姐姐给接回来了。

“重找人家重新换。”高人父亲不顾哭泣的女儿,当众宣布。

就在第一个上门的媒婆吃到油馍馍时,高人的姐姐不见了,“跑了!”村人们异口同声地说。等大家赶到川里时,川里人家却哭声一片,好好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见了。等看到面露杀气的高人爸爸时,才恍然大悟,擦擦眼泪,圪蹴在磨盘上面,要杀要剐随你,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柔软,就像是要笑的样子。“一块儿跑了?这我就放心了。”

高人家里,却鸡飞蛋打了。

高人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南方,姐姐、姐夫和自己的小媳妇,以及小媳妇的男人,都在这里打工,看着满脸沧桑的几人,高人突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要自己找媳妇。

高人看着自己家的地,心疼不已,他回到家里,从面口袋里舀了几瓢豌豆,泡在水里让贵人吃,他自己则磨了一点包谷,做了一锅搅团吃。

贵人从来都没有想到,泡软的豌豆如此美味可口,他这几天吃干焦的麦子,嘴里淡出鸟了,他不顾被麦秆磨破的嘴角,贪婪地吃着豌豆,打心底感谢高人的款待。

他们吃饱喝足之后,又来到地里,先把高人家的麦子给收了,收完后,高人问贵人:“咱们把所有的麦子都收掉,好不好?”贵人高兴地发出长啸,他没想到一干活就偷尖耍滑的高人会这样说。

高人拿着镰刀,一片一片地划拉着麦子,等倒了一大片了,就一股一股地扎好,然后捆在一起,驮到贵人身上,贵人便不辞辛劳地一趟一趟地往各家运去。让高人惊奇的是,贵人不用他牵着,自己就知道哪一片麦子是哪一家的。“这驴神了。”高人惊讶地在身后说。

几天以后,高人看着空空的麦田,觉得宽阔的视野能看到遥远的地方,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真希望能看到遥远的南方,用这一身的疲乏来换取心灵的安宁。

看着激动万分的高人,贵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只好卧在柔软的田地里,静静地陪着他。

高人离开姐姐他们打工的地方,又往更南方走去。他在一个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地方下了火车,他开始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游荡,晚上就睡在房檐下、马路边或者公园里。

可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工作,就在他即将弹尽粮绝时,被遣返了。

坐在火车上,他觉得就像做梦一样,怎么回事?一觉还没睡醒,就被装进了闷热的面包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抓进了有一群人的房子,房子里的人快速而高效地把所有人身份证登记了一遍,就清晰地把人分成了一溜一溜的,每一溜一个方向,按方向赶上了火车。

没有睡醒的高人觉得像是在做梦,等到一个圆脸的姑娘挤到自己身边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姑娘问他:“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来到南方,不想就这样回去。”

她的话说到了高人的心坎上了,“我也不想回去。”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想办法跑。”

姑娘点点头,信赖地挤在他身边,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

晚上,火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他大着胆子推了推姑娘的头,她立刻警觉地抬起头,高人指指门口,小声说:“厕所。”

姑娘心领神会,她举起手,对押送的人说:“我要上厕所。”

押送的人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姑娘就往车厢门口走去,高人看到姑娘的身影出了车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躺在座椅下面,窜到了前面一排座位中间,一个中年妇女的腿被他推了一下,发出哎哎的叫声,高人恶狠狠地盯着她看,她恐惧地把眼睛看往别处,高人就悄悄地从这一排座位中间走出来,还不忘回头看看押送的人,中年妇女也悄悄往这边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苍白的头顶,随着火车的晃动而晃着,身体也逐渐由座位的最外边坐到了中间,完全没有发现旁边的人已经离开了。

高人嘴角露出一点微笑,他快步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圆脸姑娘还等在这儿。

他拉着姑娘一直往后走去,等走到餐车的时候停了下来。他们胆战心惊地等在门口,希望火车能早点到站。

时间不长,火车停了,他们胆战心惊地从车上下来,沿着火车铁轨往后走了几十分钟,才看到路边的建筑物。他们从铁道上下来,沿着公路走了好久,才找了个小旅社住了下来。

他们又回到了被遣返的地方,姑娘对这里非常熟悉,认识的人很多。

她给高人买了一件花红柳绿的T恤,一条像大裤衩子的裤子,露着膝盖,女孩说这叫中裤。高人觉得好笑,裤子还有上中下吗?

穿着这些衣服,高人感到很不自在,尤其是用大拇趾夹着的拖鞋,高人每走一步都要把脚趾往下弯曲一下,生怕把拖鞋甩出去。

女孩挺宽容的,她很耐心地给高人解释着他不知道的事情,一步一踱地慢慢等着走不快的高人,这让高人非常感动。

不过,走到大街上,高人立马就自在了,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都是这样穿的。

“你别说,这样穿,是挺凉快。”听见高人这样说,姑娘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如同鲜花盛开的面容,让高人的心满是甜蜜,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遇到了这么迷人的姑娘。

姑娘把他带到一个公司,公司里有十几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孤拐脸是公司的负责人。他热情地让高人坐在房子中间的沙发上,他则坐在一个巨大的写字台后面,用手在一个有许多小人的茶盘里倒茶,他把一个酒盅一样大的玻璃杯子,放在茶盘里,用一个小壶倒进水,用镊子夹着倒进茶盘里,又倒进水,又倾在茶盘里,如此几次,才把一盅茶水倒好,客气地说:“请,请喝茶。”

看得眼花缭乱的高人赶快定了定神,装模作样地说:“请请请!”

他很不喜欢孤拐脸,尤其不喜欢他说的南方话,一听就知道他离自己老家不远。

但是姑娘喜欢,他也只好先喜欢着。他们坐着聊了一会儿天,高人热得受不了了,孤拐脸说:“现在公司还没有正式运转,所以还没有赚到钱,一旦开始运转,就有钱了。到那时候,我给每间房子安个空调。”

“为什么没有运转呢?”高人看着办公室忙忙碌碌的人,感到奇怪。

“没有营业执照啦!”孤拐脸拉着长音说。

“为什么?”高人感到奇怪。营业执照很难办吗?自己老家的乡村小卖部的墙上,都挂着营业执照呢。

“我这几年生意很成功,这个地方的政府要跟我征收高额的税收,我不愿意,所以就没有营业执照。”

高人看看身后走来走去的人,说:“你这有这么多人,随便用谁的名字办,不就可以了吗?”

“我不相信的啦,我要找个信任的人啦。”

“以她的名义办吧。”高人指了指旁边的姑娘。

“不行的啦,他们知道我们是合作的关系。”

“用你的名字办吧?”姑娘突然问高人。

不等高人说话,孤拐脸先说话了,他对姑娘说:“我反正是信任你的,你要信任他,就用他的身份证去办。”

“他是我男朋友,我怎么会不信任他呢?”姑娘一本正经地说。

高人在稀里糊涂中就成了一个公司的法人、董事长,他每天坐在办公室这张巨大的写字台后面办公,除了姑娘以外,其他人再也没有见过。

不过,收入还是蛮不错的。第一次领工资,当姑娘拿着一沓钱让高人签字时,把高人吓了一跳,“一万?”他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

“你们是干什么的?”

“贸易。”

什么是贸易?高人不敢问了,自己是董事长,不能啥都不懂,他只好说:“呃-”

半年后,他带着姑娘回了一趟老家,在家乡引起了轰动,都知道高人在南方开了个公司,多少人都盼着高人能把自己招到麾下。贵人也常常幻想,某一天,高人找到自己,说:“贵人,走,一块去干。”贵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扔掉课本跟着高人而去。

谁知道,今天的高人如此落魄,不到一年时间,他经历了什么?贵人卧在地上,瞪着大大的驴眼睛看着高人。

高人也躺了下来,他抚摸着驴头,说:“你的神情真像贵人啊,你不会是贵人变的吧?”

贵人高兴地嗷嗷叫,可惜高人听不懂他说得什么。

高人和公司被一群人围住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公司做的是非法集资的生意,现在上当受骗的人找来时,他才发现这个公司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连其他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被手铐带走的时候,在心里叫苦连天,几千万的资金不翼而飞,自己却连那些人是谁都不知道,自己这个法人会受到什么惩罚呢?

“唉,真没想到,法律还是公正的,”看着爬在旁边认真听的毛驴,高人继续说下去:“警察很快就把骗子们捉拿归案了,我也属于上当受骗。”

想起在监狱的日子,高人抹了一把眼泪。自己被关了半年,以为这一辈子都要在监狱度过了,不料却被法庭以证人的身份参加了审判,涉案人员全部捉拿归案,高人被当庭宣判释放。听到这句话,高人呆立了好久,他在心里琢磨着,“释放、释放?释放是什么意思?”

法警把圈着他的木栅栏打开,对着面无表情的高人说:“走,走啦。”

高人突然清醒过来,飞快地从栅栏里跑出,后面的好几个声音在大声喊:“慢点!”

想到这里,高人长出了一口气:“法律还是公正的。”

夜又深了,两个疲惫的身体在夏天的麦田里躺着,没有睡着的贵人抬眼看了看旁边的高人,他睡得正香,白天的眼泪干了,在眼角留下浅浅的痕迹,“他在想什么呢?会梦到自己的南方吗?”看着睡着的高人,贵人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他要把这个没有人的土地扔给高人,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但是看看萧条的家乡,看看使劲钻进城市,却被边缘化的家人,以及不知所踪的弟弟,守着垃圾桶的奶奶,和陀螺一样旋转的王老师,他知道,自己注定就是一头驴,既然这样,那就像一头驴一样,好好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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