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很陌生的词了。
其实啊,在高速紧张化的时代,人们的感情好像被铺天盖地的碎片化信息给淹没至苟延残喘着。我们是怎么了?亲情,爱情,友情一点点被搞笑,夸张,娱乐和泛娱乐化给替代,仅有的联系可能就存在称呼间或者那一次次转账记录上。
可是讲的有点耸人听闻,不过回想古人大概也是如此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
只有在成长以后,或者自己为人父为人母之后才明白当初父亲母亲所处的困境和疑惑,所以我现在不管心情开心不开心就要和家里人打电话,不用担心他们很忙没时间接我的电话,也不必顾忌打扰什么别的。家人和别的人很不同,我庆幸我有一个这样的家,即使这个月话费超支我也无所谓,嘻嘻嘻嘻。
可是我缺个母亲,我二弟三妹,我最小的弟弟缺个妈妈而不是亮妈。
母爱如海,可我却从未见过海。
所以母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歌曲里大概能给我一点明示吧。“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宝宝可以茁壮成长,内心里有很多支持,所以能够包揽前行路上的阴暗和毒草;而杂草就只能在贫瘠的土地上被人忽视,默默地顶着一朵小红花。烈日下,暴雨中,狂风下,被打的遍体鳞伤也要暗自咬牙坚持,为什么?因为头顶的那颗大树也在咬牙坚持,还故作轻松地做着示范,杂草该怎么办呢?哭诉吗?迎接的大底是巴掌和嘲笑,该抑郁吗?抑郁你自己抑郁去吧,大树漠然,父爱如山漠然。
生平最怕的大概就是漠然吧,当你叽叽喳喳,吵吵闹闹,聒噪无比,那头却是丝毫没有波动,没有一点表情,甚至还传来一道道寒冷的锋芒眼光。今后最厌恶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所以想去大海,想看大海里白帆扬起,微风拂面,汇聚五湖四海,即使那些都是你排出的眼泪和孤独,都是你倾诉的哀伤和愤懑,都是你情绪上的废物和垃圾。
可我从未去过大海,我的家就在海边,或许只要坐车坐个半把小时就可以去大海了。父亲肯定去过大海,捉过蟹子,光着脚丫在沙滩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或许父亲一个猛子就扎进海水里,在海水里游啊游。阳光下可以见到他古铜色的肌肤在水里亮晶晶闪着光芒,应该是很开心的吧。
母亲没有生我二弟的时候大概还温厚纯良,能有一点理智。最喜欢吃酸酸的东西,那时我家门口一颗枣树,枣树旁边是一颗葡萄树,葡萄树上还结着青色的葡萄,妈妈就捡起那绿葡萄塞进嘴里,啪嗒啪嗒吃了,眉毛都不皱一下。那天我很好奇,于是也跟着尝了一口,酸的我眉毛都掉了。
我每次回家都把喜欢糖分给她,“妈,给你吃糖。”
妈妈眼神似乎很宠溺地看着我,然后就把我所有的糖抢走了,我就哇的哭了起来。父亲赶来从母亲手里夺来我的糖果,想把糖果都给我,可是我却转过头去撅起嘴生着闷气,心里不停地在想,啊,怎么有这样的妈妈啊。
妈妈最喜欢在一家人都齐整的时候破坏队形,那是我二弟和三妹都出生以后了。我正看到动画片最精彩的时候,好像应该是虹猫气贯长虹准备和蓝兔的冰魄剑双剑合璧的时候,传来我爸的声音,“亮啊,快把你妈找来,她又跑没影了。”我很幽怨地拔腿就跑,追上妈妈,发现妈妈正在敲别人家的玻璃,看上了那家人的大红色沙发。于是妈妈就被那边的人吊着嗓子骂,跟在她身旁的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我最怕被别人骂了,当时好像还哭了。(其实我一直都怕被别人骂,这种讨好型人格是很脆弱和不好的。我做错了事情,嘴就会变得很笨很笨,整个人就会像是失去颜色的烟火,只剩下满地的狼藉,不停地讨好和沉默。我似乎很难去怪责别人,拼了命地谴责自己,辱骂自己,明明别人已经在骂自己了,自己还犹嫌不够,自己再给自己插几刀。嗯,怪不得我听不得别人骂自己,对自己太严苛了,而心灵又太脆弱,承受不了这种严苛的指责。我的心灵就像一个放大镜,会不断把各种坏情绪放大给自己看,然后不停的告诫自己,做个好人吧,讨好一下子把,跪舔一下子把。所以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我要保护我自己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痴呆的妈妈带走,那件事至今在我心里还留有创伤,我只记得当初我的懦弱和对妈妈没来由升起的一种厌恶的情绪。可是我现在想来,怪妈妈做什么,我却只想回到那个时候,对着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狠狠回骂回去,用当时能说出的最脏最恶心的话回敬他。因为他把我妈妈骂的狗血淋头,妈妈是傻的,并不会回嘴,没有人保护她。我是男子汉,我应该保护她。所以那个时候她只会哀伤地对着那个沙发哭,或许那个沙发承载了她回东北,回家的希望。或许那是她灵光乍现忽然想起曾经的一刻。那一刻,她是理智的,可以想起自己是谁,可以书写很好看的文字,可以很温柔地叫我“儿子”。可是只有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对着她破口大骂,而她的儿子不动声色,唯唯诺诺的站在她身旁只会埋怨自己的母亲是个傻的。
生下最小的小弟后,母亲的疯病已经越来越严重。在我十四岁那年,母亲患上乳腺癌。我和父亲找了很多医院,看了很多偏方,本就一贫如洗的家,本就在风雨中飘摇的家,本就一无所有的家。
我记得很多天晚上,我们去抓小壁虎,然后放油锅里炸完以后加白糖给妈妈吃,我甚至不记得当初妈妈是怎么吃的,或许她没有吃。
我们还在田野里去割蒲公英,苦木苔给妈妈吃,烧成颜色诡异的汤是给母亲喝的。放电视机的大案桌子上是或高或矮的药瓶,旁边的床上躺着不断微弱呻吟的母亲。听别人讲,该送去化疗,我爸火急火燎地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一家六口站到医院那边。
癌症已经晚期了,父亲像是泄了气似的放下了自己紧紧捂住钱的手,转而我看到他的皱纹是那样的深,那原本很精神的头发早就染上白霜。我知道即使癌症没有晚期,我们也付不起那天文数字。
是哦,最难治的是穷病。
在时光翩跹中,我没能赶上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在文字叙述中,我写母亲真的很难写出什么出彩的东西。与我而言,母亲就好像只负责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给了我一双眼睛,一个健全的身体,一对灵敏的耳朵,却没能给我一颗能够包容苦难和阴暗的心,没能教会我用柔韧不可倾的心去看这个世界,也没能给我留有一丝丝温暖。
可是母亲最后离开的时候,在她疼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在她应该是神志不清,不认得父亲,不认得二弟三妹小弟的时候,她独独是叫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没有回来。嘶……
忽然想起那一天,妈妈忽然打开我的作业本,拿起我的笔哗哗哗开始写东西,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妈妈认真的侧脸,觉得真好看。再看看那些字,密密麻麻小小地占据了我的作业本,我一个都不认识。后来那本作业本失落了,再也找不到了。
时光流逝,转眼我已成年,虚晃这么久,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今年清明因为疫情在家,我去祭拜母亲,母亲的骨灰盒上没有她的照片,只有她户口簿,户口簿上有她的名字。姓崔,名香子,读来口齿生香,竟别有一番诗情画意。明明来自北方,却独有一种温润婉约的气质。
我永远忘不了她的面容。母亲是很高很高的鼻梁,眼睛很大,比父亲的眼睛至少大三倍,嘴唇很薄,总是披头散发的。如果母亲能扎个马尾就很好看了。
八年了,妈妈,我错了,母爱如海,我一直被海包围着。我的血是你的,我的泪是你的。你是一瓣瓣盛开的重瓣棣棠花,在阳光下高贵地盛放着,你是一簇簇晶莹可爱的槐花瓣,不说话,独自透出那一阵阵馨香,流连忘返;你是一朵朵在雪中怒放的腊梅花,星星点点,美艳无双。
我从未见过大海,因为大海一直包围在我的四周,海洋一直给我带来雨的信息,当雨点在我的伞面上噼里啪啦,那是你一直想对我说的话。
儿子,我想你啦。
我也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