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久安

1

无所事事又每日穷忙,想着在湖边坐一坐都是奢望。午饭后得了空,离近了看,原来鸳鸯也不是那么好看。

头顶是大大的太阳,无风,阖上眼帘,能看到无数微小的红点。静默半晌,突然想起来了昨晚的梦。

画面不多,有意思的是有一个长发女孩蹲在结冰的湖面上,正拿着树枝一下一下写着什么。

在梦里我暗暗记下了那段话,到了现在已经把忘记都忘了。

梦在我眼里有特殊的意义,每天醒来头一件要做的便是打开备忘录记下来。偶尔画面凌乱诡秘、毫无逻辑,但大多数是像连续剧般让我惊喜。

这种惊喜往往在记下后逐渐消退,时间愈久愈平静,因此至今让我印象深刻的梦不多。这个长发女孩是其中一个。

她一笔一划的动作过于认真,似僵硬又似倔强,仿佛是什么非写不可的内容。

身后的背景是一片雪山,连天空都是白茫茫的,徒让人心生悲伤,有种“独钓寒江雪”的峻冷孤高。

于是引得我对冰面上的内容益发好奇,我闭上眼睛试图找回梦中的感觉,但偏就是想不起来。

睁开眼,太阳近于正南,没对望几秒我便转开了。

远处一个老人坐在胡同口的石墩子上,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刚才没酸的眼睛现在有了反应,像灌了醋,连鼻子都酸得冒泡。

我走过去,脚步有些蹒跚,待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手心传来久违的凉意。

奶奶的手一到冬天便没热过,怎么也暖不热似的。在学校时记惦着她,想着回家了一定要买个实用又好看的暖宝宝,到现在也还没买成。

“奶奶,你不在家里坐在这儿干啥?坐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喊我一声?”我问。

奶奶笑笑:“坐这儿等你放学啊,放学了来奶奶家,我给你煎煎饼吃。”

鼻头又是一酸,眼下不过正午,奶奶等的则是傍晚六点钟的放学。

“这还早着呢,干嘛来这么早,再说不是有电话么。”说完我抿紧了嘴巴。

我习惯了用手机联系,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手机,奶奶要想联系我只能通过爸爸或者妈妈。

爸爸在学校,他再打给妈妈实在麻烦,弄得也尴尬。但妈妈和奶奶关系不好,从来不用手机联系。

奶奶不甚在意,双手从我的手心挪出,包住了我的手。

“走吧,来家吃饭。”

我从小就爱跟奶奶比身高,驼背的缘故,十岁出头我便赶上了她。

奇怪的是现在看着矮我一头的奶奶却不觉得她瘦小,仿佛我从来没长高过,还可以仰视她、平视她。

不用说什么,奶奶便做起了饭,她向来知道我的喜好。

以前和弟弟一起来,奶奶一次会炒上十个鸡蛋让我俩吃个够。因为学校里吃不到,在家里妈妈也不会炒这么多。

所以每当我看到“溺爱”这个词时心里总会泛起几朵温暖的小浪花。

溺爱,这真是一个比糖甜上千万倍却不会腻的词。

奶奶家的院子现在很是空旷。小的时候这里种满了凤仙花,奶奶总会挑出来颜色最好看的给我包指甲。

十个小小的指头上缠着绿叶子,妈妈看过来一眼我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向来讨厌这些。

我大声笑了笑,甚至还朝她吐了舌头。

也许胆子也像手指头一样,整个胖了一大圈吧。

染指甲,那是小孩子特有的满怀期待的欢喜,一天天地盼望着、盼望着,就等着时间到了,拆了叶子,看到指甲上的漂亮颜色。

这种惊喜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如果爷爷还在,现在应该又是绿色满园了。我不止一次地做过这个假设,但无论有多少条件,最后的结果都是否,不比试卷答案里的“略”友好多少。

他们是栓住我的绳,是我看过的最美的风景,绳子断了,我就得往前走了。即使凤仙花开了满园,我也不会再涂了。

屋里,奶奶喊我吃饭。

一碗白面条,一碗炒鸡蛋。

这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怎么这个家就能让我这么心安。

每次吵了架、有烦心事,只要走进这个小胡同,只要看到这扇锈红色的门,就会烟消云散。

我嗦了两口面条,奶奶说:“别光吃面条,多吃鸡蛋,要吃完,都是给你做的。”

我应了声,让她也吃。

我想奶奶真的是上天派来爱我的神仙吧。

她是个善良的小老太太,不爱吃肉,不爱吃菜,爱打牌,爱让我给她钻摸耳洞,爱坐在石头蹲上数着日子等我。

她也不识字,就那么数着,也不知道怎么数的,就从周天数到我了回来的周五。

“我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的,我数着到时候了。”她每次说着话的时候都带着一股骄傲和开心。

或许是太过相像,这段回忆又牵扯出我曾经信誓旦旦说过的话。那时有人给送了好吃的,奶奶叫我过去。

我说:“奶奶等我长大了我就会疼你,给你买很多很多好吃的。”

“等你长大了奶奶就不在咯。”

当时我已经懂“不在”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是嘴里的东西太好吃了,我的情绪完全没受影响,吧啦吧啦说个没完。

吃完饭,天黑透了。抬起头看天,一下子能有几十颗星星漏到眼里来。

我怕狗,也怕黑,路灯不顶事,奶奶顶事。

她心脏不太好,送不到家,一般到了柏油路就停下了。

我说:“奶奶,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路上慢慢的。”

她也招手,笑笑。

然后直到我拐进我家的胡同,脚下的身影才不见了。

想到一个很温暖的词,叫爱屋及乌。兴许就是奶奶曾站过那个路灯的缘故,我每看每盏路灯都能从一旁找到奶奶的身影。

晚上睡觉时我尝试着关了灯,顿时满眼漆黑,不见五指。

僵了几秒,我给自己打足劲儿,开了盏小灯。

一夜睡梦安好,醒来天朗气清。

我又梦见了那个长发女孩。由于醒得早,我记住了梦里的话。

她像吟诗诵词般向我娓娓道来,说:“不想去远方了,只想死在林间古树下的木屋旁,随便让什么鸟啄食腐烂的躯体,最后由你把骨灰盛放过四季,找一个春天,用樱花埋葬。”

我心说:“我不行,我胆子小得很,我做不到。”

也是奇怪,明明当时记得那么清楚,捞出手机却只能敲下来这一点字,多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到底是谁,她最初在湖面上写的是什么,未解。

回到学校后我依然在想这个梦,即使是弗洛伊德也没能帮上我多少。或许我学识再多点他就肯帮了,他一直都不怎么大方。

傍晚下起了小雨,像神仙的羽织,也有点像长发女孩那令人哀嘁、自不觉察的悲伤。

某个周天,有同学站门口喊我:“嗳,去大门口,有人看你来了!”

我赶过去,是爷爷奶奶,从家里骑着电三轮过来的。

奶奶说:“给你炒了点鸡蛋,还有饺子,赶紧趁热吃吧。”

我拧开保温桶,果真满满当当。

门卫大叔人不错,从屋里拿出了几张凳子,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天是个晴天,我被太阳舒服服地晒着,心都要软化了。

但后来想来,我是恨自己的。

我恨自己为什么是个榆木脑袋乖学生,也恨自己那可憎的、怎么吹也鼓不起来的勇气。

如果我再勇敢一点、再透彻一点,能分得清孰轻孰重,绝不会回到教室上自习而留他们在那里坐着。

家离这儿太远,电车得再充充电才能回到家。

一节课过去,我趴在栏杆上看,两个小老人并排坐在一起,不知道有没有说话,不知道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再下一节课,我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去陪他们,但校门口却是空荡荡。

现在想想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不过是请个假耽误一点在教室的时间,而且不是正儿八经的上课,只是个自习。说严重点,就算老师不同意,逃了它又能如何?

可在当时,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是无解的。

等我有了勇气,分清孰轻孰重,成长为一个在违规违纪名单里久住的大胆学生,我已经离开了家乡的小县城,走得太远,电车开不过去了。而且也没人能开车了。

2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梦见长发女孩。

她是最近才又出现的。

我常常觉得庆幸,幸好她回来了,否则我恐怕要忘了。

这个梦更为奇怪,也因此印象深刻。

画面里还是一座雪山,不同的是这次她站在了山上,似乎是半山腰的位置,也可能只比山脚高一点。

她耳边放着一个老式电话,没有电话线,脸上不停地有泪掉下来,同时右手和第一次梦到的那样,抠抠挖挖,似乎在写什么。

梦里的我不知是在哪儿坐着,从那迎面洒来的暮色来看,说有趣点就是小王子住过的b612行星。

人们都说,在梦里是听不见声音的,可是我能听到。

受我睡前看的《木心诗选》影响,潜意识记住了其中几句话,通过梦的形式传达给了我。

那几句话是——我的迷茫和胆怯也一直都在,但我告诉自己,就算是万丈深渊,走下去,就是前程万里。

走下去,就是前程万里。

这话不是我说的,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长发女孩说的。

我一直很感激,也觉得幸运,梦是潜意识与我沟通的一种方式,给了我许多勇气。

但我还是想知道,长发女孩在湖面上到底写了什么。

我有一个笔友,曾以信的形式向她聊起过这件事。

那封信断断续续写了很久,不是没有时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写。随着成长,似乎“表达”这种欲望已经从身体的某个地方悄悄地溜走了。

她说:“我觉得那个长发女孩儿就是你。”

“从何得知?”

“写东西,她一直在写东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

她却懂了我,噼里啪啦发来一堆东西,内容如下:

“这世界上的风景很多,新奇的事物也多,可出发点只有一个。”

“我们往上走,靠的不止是修葺完善的楼梯,还有泥泞的土坡、嶙峋的山石。”

“所以偶尔也需要像美人鱼那样,为了一面渴望的笑容而忍受巨大的苦痛。”

是鸡汤,而且还是新出炉的有毒的辣鸡汤。

我一下子辣出了泪,骂她:“你够狠,知道我不能吃辣,还放这么辣。”

她发过来一个微笑:“就是要一击即中一语中的!”

这也是我很佩服她的一个原因,怎么能这么厉害、看我看得这么透彻。

我喜欢喝鸡汤,而且是越浓越好。

她还曾经跟我谈过一个很热爱文字的小男生,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男孩起步很晚,看自己写的东西总是不满意,常常气馁,常常羡慕,不断地想要放弃,然后再不断地继续努力。

说实话,我比不上他。因为我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就连公众号的名字我都是改一个爱一个。

我话还没说话,她便截住了我。她说:“这样去比较,对他来说不公平。”

我心道:明明是我比不上他,怎么就还不公平了?转念想,她是老师,听她的,她说的都对。

然后我听到她果真像老师一样文邹邹地说:“年龄从来都不是丈量的标杆,我们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青春就只是青春,它不应该被注入铜臭,文章无论写得怎样,至少应该是纯粹的,为着一个单纯的梦,而生存不应由它背负……”

又是一碗鸡汤。

我点头:“这话说得不错,但,这是你说的吗?”

手机里没声了,我嘁一声,她老实交代着:“那小男孩写的,我觉得挺好的……”

当时我就知道了,他是真的热爱文字,和我不一样。

后来笔友发给我一篇他在疫情期间写的小说,并让我先看最后一页。

我划下去,看到文末附着这样一段话——“那些失去的,在现实中无法复得,而在小说里可以有实现的机会,就像我错过的那个梦,只要能够想起,心里依旧为此遗憾。这是能够唤醒人心深层情感的记忆,只要愿意去挖掘,除了爱情,总会有些能打动人心的共鸣。”

小说具体写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这几句话——他想写小说的原因和初衷,每字每句我都记得。

之后笔友问我:“想到了什么?”

我说:“他好厉害。”

这次笔友难得没有喷我,而是扔过来一个摸摸头的表情,用拙劣的画技画了一副简笔画,寥寥能认出是我的长发女孩。

3

年年复年年,小男孩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梦想坚定地走着。

我也是,虽然有时徘徊、迟疑、难受,但还在挣扎着走。

我相信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但也相信,在年轻的岁月里,拥有爱和勇敢就足可以无所不能。

随着成长,大多数人都会见识到社会的黑暗,会隐去曾经的执着与单纯,会放下看不到出路的梦想或者感情。但是那些记忆依然存在着,稍一触碰,就是真情。世人谓之遗憾。

过去我曾讨厌十六七岁的某些时刻,现在也讨厌着十九岁的某些时刻。

然而总体来说我还爱着十六七岁的快乐,爱着十九岁的进步和成长。

笔友善研心理学,也喜欢释梦。她问我有没有再梦到那个长发女孩。

我说没有。

许是语气太过于平淡,她听出了端倪,问:“怎么了?你这是忘记了?不在乎了?我说啊,你这个长发小女孩的梦很有意思的……”

我笑笑打断了她,我说:“我知道她写的是什么了。”

“你又梦回去了?”

我还是笑。有时候在一个领域待得太久思维就会定势。

“没有,梦不到了,所以,我自己填上去了。”

我给自己填上去了一段梦。

爷爷于13年辞世,奶奶于16年辞世。小时候父母偏心,是他们给了我足够的偏爱,让我回忆起童年的时候,也可以认为自己是被疼爱的存在。

我做过很多很多的梦,但有他们的梦寥寥无几。所以我让自己清醒的做了一个梦。

小时候我问奶奶:“世界上有没有鬼呀?”

奶奶说有,还饶有兴致地给我讲坐在树墩子上的是什么什么鬼,站在路口的是什么什么鬼。

我信以为真。

我信世界上有我们看不到的一些存在。

但他们从来没有来过。

或许,他们去了人间的别处,在另一世看着新鲜的风景,被温柔对待着,也温柔对待着别人。

我不再怕黑,也不再怕狗,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忍不住地怀念,忍不住地想念。

他们就这样在无形之中被我延续了生命,以遐想的姿态存在于我的脑海。

他们没有教导我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但却用爱让我明白我该成为一个人。

我要成为一个好人,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只是为了不辜负那段与他们同行的时光。

一颗被虫蛀了、羊咬了的幼苗,不能老盯着伤疤,它得记得在发芽的时候,有两位老人时时浇灌。

我会心痛,会埋怨,会想逃避,但这之后我会再次站起来。就像一棵树,被风刮倒是偶然,迎风生长是常态。

我把这些告诉了笔友,这次笔友没有同我讲话,而是以信的形式开导我。

虽然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开导”这个词。也许这个、没什么用的笔友真的帮助了我很多。

她不会安慰人,更无法劝说深陷囹圄的人热爱生活、对未来保有信心和激情。

但她说了这样一段很暖心的话,我贴出来纪念。

“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我希望那时你已经走遍了所有的路。不过,路又怎么可能会走遍呢?至少到最后,我还是你最忠诚的读者和最热烈的粉丝。”

“曾经你安慰我,说朝着太阳前行,在目睹它的光明之前,必然要沐浴至少一次的月光。所以现在,你愿意接受这场夜行的邀约吗?从日暮到日出,到满山满树,四季花开。”

我接受了,也觉得自己可以走下去了。

笔友注意到长发女孩所处的环境,湖面、雪山种种都是孤独的象征。还真应了人在孤独的时候最怀念旧时光这句话。

倘若以后还能再梦见那个长发女孩,我希望她可以不再写迷茫,而是写快乐和希望,以及被喜欢的悲伤。

最最后,愿我们盛年久安,大事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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