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俞连昭一直在回忆她第一次败北的那天。
那是第一次,她手中的兵刃被对手打落。冰凉的刀柄上浸着她手心里流出来的血,烙进纷繁复杂的花纹之中,她盯着自己被震得发麻的手,觉得有些不真实。
是的,不真实。
她从拿起九执刀的那天起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输,她也从未输过。
天空细雨蒙蒙落下,她站在原地,看着苍沂山壁之下葱郁浓艳林木,那是望不到底的幽暗深渊。她生长在苍沂山二十年,从未如此细致地打量过这里的风光。她的眼被群山占据,流泄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就像她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自若。
黎修和撑着伞匆匆踏雨走到她身旁,她的脸色已然苍白得吓人,黎修和不敢有多言:“师姐……”俞连昭敛回目光:“怎么了?”雨水顺着她的脸庞流到下颔,这雨越下越大,俞连昭几乎听不清黎修和的话,又重复问了一句:“怎么了?”
黎修和见她除了脸色之外均还好,便松了一口气:“下雨了,回去吧。”他放大了声音,俞连昭这才听清了,方点了点头:“嗯,回去吧。”
九月的瀛洲城,雨带着几分凉薄凄冷的味道,夹杂着残风滚落了半宿依旧没有停歇的样子,淅淅沥沥地砸在青瓦白墙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如珠玉崩落。
俞连昭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正暗沉,如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她静坐在房中修炼内心功法,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桌上的烛光摇曳着微薄的余光,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俞连昭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静默地看着那把搁在桌上的玄铁兵器———九执刀。
当初北派刀宗陆予安将此刀传给她时说:“连昭,你可知刀剑本分属不同,用刀者忌用剑轻快闪动,讲的是一浩然厚重之气,刀气沉稳方能遏敌制胜;反之,用剑者讲究招式突变连绵,一招一式看似飞花逐月,但收脚点必得直逼对手命门。你师傅让你跟着我学,并非学内外力,而是学如何在刀剑之间转换自如。九执刀虽冠以刀名,但它既可作刀也可作剑,在于的,是使用者。”
“使用者?前辈的意思是?”
陆予安淡淡一笑:“你根骨清透,是一个练武的好苗子;祖鹤云在你身上废了十几年的心血,的确将你培养成为一个不世之才。但连昭啊,有时候人做事,得问清自己的心,你师傅希冀的东西是否是你自己所希冀,你拿着这一柄刀时是把它当作武器还是伙伴?这些,要你自己要想清楚。”
他说:“练武不是光凭身热血与激情,甚至一生为之付出无数努力可能也走不到你想去的那个高度。人心合一,才能人器合一,无我之境,方是功成圆满。”
俞连昭其实那时并不太明白陆予安的这席话,然而此刻慢慢想起来,她的口中好像被灌了一壶苦酒。
拿起九执,俞连昭踏出门外,她房屋之外有一片竹林,竹林背后是苍沂山的平潭。这是一处绝佳的练武幽境,但因这里处于深山之处所以没什么外人前来,也是俞连昭最常来的地方。平潭之上是一青崖瀑布,泉水就是从那青崖上倾泻落下的。
月色掩映下,竹林中有风穿堂而过。
俞连昭把背上的九执刀取下来,轻巧地在手中转了一个圈,转而飞身踏进水潭中,剑走轻舞间挑起潭水,数颗水珠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水帐,俞连昭的唇角勾起一抹细微弧度,右脚点了一下水面,以拿剑的手法握住九执刀,把水帐摇出九个巨大的水漩涡,一刀刺进漩涡中,水珠便一下子爆开。
俞连昭疾步后退,劈腿用力砍下,虚空间像是一道真气灌进平潭中,四溅的水花喷涌在半空。水花溅在她的衣衫上,打湿了肩头,此刻俞连昭才发觉肩膀上的伤口又撕裂了。白日与青城门中大弟子云简比武之时,他那一剑虽然堪堪避了过去,但真气砍在肩头,依旧受了些皮肉伤。沐浴时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此时却又裂开了。俞连昭皱了皱眉,收刀的一瞬间,她看到黎修和站在平潭外。
说起黎修和,倒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被缥缈阁二长老医祖钟子胥收入门中时不过五岁,据说是当初钟子胥云游在滁河村时所救下的病重孩子,他母亲早亡,父亲又是个哑巴,受尽了他人的欺凌。而哑巴是个极老实的人,父子二人本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孱弱的孩子又生了大病,村子里的郎中一个也说不出病因。
钟子胥云游此处时正巧碰到这情形,医祖善心大发,替这孩子诊治了一段时间,他的病才好转。而后钟子胥觉得与此子投缘,见哑巴家里又这幅样子,当下便表明身份,与哑巴打了商量要收黎修和为徒弟,哑巴虽然舍不得儿子,然而想着要把他平安喂养长大也是一桩天大的难事,便含泪答应下来,钟子胥这便与黎修和行了师傅礼,滞留半月待黎修和完全康复后便一起回了苍沂山。
因为钟子胥性格乖张,喜怒无常,对这托孤的徒弟也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巴不得把心肝都拿给他,坏的时候打骂如畜生,因此黎修和这十多年来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阁中诸人都晓得他有个神经质的师傅,钟子胥修医道,善用毒,论起功夫可能不是最厉害的,但因为他既能妙手回春,也能不动声色间置人于死地,所以也成为了众人都不敢招惹接近的人物。连带着黎修和,大多数人也不屑与他多有往来。
除了俞连昭。
因为俞连昭的师傅祖鹤云比起钟子胥是个更无常的人,而俞连昭也是个不大爱与他人交往的人。她整日要么就在祖鹤云的山居中修炼,要么就回平潭修行,整日也不爱说话,比起总是对他冷嘲热讽的师兄弟们,黎修和更喜欢与俞连昭相处。休息的时候来找她,静静地看她练功,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也不觉得有多寂寞。
他的沉默寡言为时所逼,而她的沉默寡言像是天生而来,黎修和不晓得她是不想说还是不愿说,但俞连昭这样一个人,一心里想的东西可能只有刀剑功法,还能与何人秉烛夜谈。
“师姐,你还好吧?”他问。俞连昭点水回到岸上,停止了扯动,疼痛舒缓了几分,她点了点头:“你今日不用炼药了?”
黎修和道:“阁主召集各长老商议要事,师傅就给了我半天假。”
俞连昭若有所思,一下子又回过神,嘴角轻轻翘了一下,像是一个笑,淡得让人看不出是一个笑。她说:“那你回去早点休息吧。”她的口气很平直,而黎修和却听出一丝暖意。
俞连昭比黎修和大不了几岁,他自有记忆便生活在了苍沂山,没有亲人,只有师傅,对于师傅他又惧又怕,只有在俞连昭面前他才能够放下所有戒备,她就像是他的姐姐一样。
黎修和注意到俞连昭的唇色有些发白,不放心地说:“师姐昨日流了很多血,回来后也没让药宗的人来医治,是否受了内伤?”俞连昭朝他摆了摆手:“我无大碍。”
确实无大碍,除了肩膀上那道深得见骨的伤。
但俞连昭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她可以承受失败,可以承受流血,但不想承认自己也会受伤。
正如那些在祖鹤云刀下舔性命的日——嘶吼过的脏话,控制不住流下的眼泪都蒸腾在他疯狂地大笑中:“那些只要不会让你死的东西,都不会真正伤害到你,一个一流的剑客,永远不会惧怕流血。俞连昭,你好好记住我说的话。”
她记住了。
这次她没有死,仅仅是一次失败而已。俞连昭在心里对着自己说了无数次这样的话,说到真正把这个现实接受,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
她对黎修和说:“我很好,你回去休息吧。”黎修和欲言又止,俞连昭折转的脚步停在原地:“你还想说什么?”
黎修和咬了咬牙,垂下头:“阁主说,师姐近段时间需要静养,不宜再练功。”
俞连昭动了动右肩:“还有呢?”黎修和显然没有注意到她被血浸湿的肩,暗红的衣服穿在身上,血流出来也是一片暗红。
“阁主说,师姐性子太过急拗,应该压一压……南岭重丘如今是个……”他舌尖一痛,蓦地一下怔住。俞连昭看着他,右手扶在九执刀刀柄上,左手垂在一侧,她一直轻声细语:“所以他要我去南岭重丘?”黎修和彻底沉默下来,钟子胥让他来找俞连昭传达这个命令,想必是料定了有这个反应。黎修和心中苦笑了一下。
“好,我去。南岭重丘是么?山鬼魅魉集聚之地?好啊,我去。”
俞连昭下意识地重复一次,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一个习惯。黎修和不曾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南岭重丘,超越人界之外的幽冥鬼境,生者成死者,死者化山鬼。缥缈阁阁主叶观宁这次给俞连昭的惩罚,真的是重了些。
黎修和的眉头越皱越紧:“师姐,我可以去跟师傅说说情!”
他脱口而出,俞连昭放下手,眉梢间掩映了些许霜意与疲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若可以,还烦你告诉叶观宁一声'世事如刀,有时我真的想一一领教。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黎修和心中一紧,其实刚才那句话是句冲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就觉得很难堪,他的处境如此,泥菩萨过江尚难以自保,有什么立场去替俞连昭说情?
俞连昭不傻,她都懂。
她也一直等待着这个惩罚,这个缥缈阁不成文的规矩:门派比武中若败,败者扫的是缥缈阁的颜面,也是自己的性命。这次祖鹤云没有如往常一样气急败坏地冲进平潭逮她,想必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门内比试可以输,输了还能站起来继续打,然而门派之间输了,就是彻底地输了。技不如人而已。况且俞连昭这次与青城门的比试,是决斗。更无转圜余地。
若说缥缈阁是如何伫立发展到今天,也正是因为在外界对比中从未输过,那些战败的人,从战场上下来,要么赐毒药要么自废武功,无论是多么惊艳绝伦的绝学奇才,都没有解释的机会。
这个生死的世界啊,就是这么残酷。没有人会为你惋惜,因为后面还有无数前仆后继的英才少年。俞连昭熟知缥缈阁的手段,然而这次叶观宁给她下了这样一道命令,着实有些奇怪。
南岭重丘,幽冥之境,百年之间,几乎从未有凡人踏足。那里生活着茹毛饮血的精怪,能将通灵修仙的方术师撕烂嚼成碎肉的猛兽,生者死魂的……山鬼。传言山鬼乃五显神,胎化非鬼,心怀怨气或遗憾之生者死魂,因疑有疑无,谓之鬼。
俞连昭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真气从足底涌上,肩头上过药后制住了血。但不知那青城门云简的剑是什么铸成,绝非一般玄铁,皮肉迟迟无法愈合。俞连昭索性便放任它皮开肉绽,缠紧绷带看不见伤口,只剩那疼痛一直提醒着她。
半夜的时候,俞连昭的头脑异常清醒。
推开门走出院子的时候,隐约可以看到正殿彻夜通明灯火。俞连昭的寒舍建在苍沂山背阴处,一座小小的茅屋正好被一片四季茂盛的竹林遮盖住,而正殿的那百座恢弘建筑,是为那成千上万的缥缈阁弟子所造。
琉璃灯瓦长明照耀,将山中景色照得透彻,底下依旧是深渊,而云端就在正殿的头顶飘浮。祖鹤云从小严厉要求她,从不允许她走进这个琉璃世界,她的天地里只有刀。
俞连昭甚至不曾想过放下刀后,她会成为什么。很多次练功练到身体疲惫不堪,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寒酸空荡的院子里看对面的场景,人来人往,热闹鼎沸。看得多了,俞连昭的心也静了下来,左右繁华是他们的,她的手,只能提起刀,打不开世俗的门。
俞连昭想起她嘱托黎修和带给叶观宁的那句话——“世事如刀,有时我真的想一一领教。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多谢他,给了她这个机会。
俞连昭放下九执刀,看着自己长满老茧的手,虎口摩擦得伤痕破了又长好,手指细长,指腹的玄纹纵横交错,像是一张网。可惜俞连昭不会看命,否则她真想看看自己的手相。
“俞师姐今日走了?”
黎修和用被子蒙住头,闷闷回答了声:“嗯。”
杨辉拿开他的手:“那你怎么不去送送她,你把她当亲姐姐似的。她这一走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啦。”
黎修和眼睛有些红:“北派刀宗陆予安的关门弟子,岂是池中物。”
杨辉讪讪笑了笑:“再非池中物,不也败了么?况且她这一耳光打得可真响…决斗啊……现在天下人都晓得了缥缈阁第一弟子败在了青城门手中……”
黎修和手一摔:“你他妈能不能住口!”
见状,杨辉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你朝我发什么脾气,仗着你是师兄就了不起啊。你俞师姐走啦,现在谁罩得住你,狂什么狂!在师傅面前你不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杨辉的眼睛透着阴冷,他平日并不这样说话,但受了其他人的影响,对于黎修和的态度也并非有多恭敬。
黎修和反扣住他的手肘,掌心对着他太阳穴就是重重一击,杨辉的耳朵里便流出血来。黎修和一贯是个隐忍的人,从未与门中弟子动过手,杨辉没料到他会出奇不易地来这一下,口腔里尝到血腥味,他也真正动怒了:“我操你老娘!”
黎修和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染上了一层霜,他指尖划在杨辉脖子上的血管处,脚踢在他后股边:“我没娘,你忘了吗。”杨辉从未看见过黎修和这个样子,他有些心慌了。
杨辉抬手条件反射的要去反抗,却被黎修和腾空的右手截断得半途而废,他心中暗自惊讶黎修和的功夫竟掩藏得这样深。黎修和拿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下折,不带一丝情面,杨辉吃痛,缴械投降:“师兄!你是想要弄死我吗?”
他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下去,但黎修和扔不松开他反剪的双手。杨辉又惊又惧,他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可能真的会被这个疯子给弄死。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黎修和轻轻说出这几个字,不断加深着手中的力气,杨辉的脸疼得几近扭曲:“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师兄饶我一命。”
黎修和看着杨辉的眼睛,忽然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他松开杨辉的手:“下次,你再说这种话,我一定杀了你。”他一步不回头地走出门去。杨辉脸色如同死灰一样,见黎修和走后,红着眼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操——疯子!”
黎修和的确差点疯了。
十八岁的大高个,但依旧瘦弱,常年浸泡在药草中,根骨都染上了药毒。钟子胥活生生把他养成了一个辩毒解毒的体质,奈何黎修和先天过弱,无法习武,但他自小熟知人体穴道脉络,知道如何找穴断骨。
黎修和以前觉得忍耐是一件好事,俞连昭就是这方面的行家,忍耐可以避免很多的麻烦,譬如今日,若他不爆发,杨辉大概就说几句罢了,但终于忍不下去,动了手。
黎修和回想起他掐住杨辉脖子的时候,感受到他血管的温热,指尖的毒气几乎瞬间就躁动起来。黎修和吐出胸中浊气,低头看了看山中栈道,雾色朦胧,他想俞连昭,肯定可以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