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参巴与猎人加若

很久以前,在吐蕃的某处有一片小小的草原。草原上稀稀疏疏地扎着一顶一顶乌雅色的牛毛帐篷。每个黎明,当天边的黑幕被一思朦胧的乳色晕染的时候,帐篷里的牧民们总会被一声清脆的佛铃声唤醒。不管是大人小孩,起床后,牧民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着这佛铃传来的方向磕三个头。这佛铃声来自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洞里。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小洞。洞口还没一人高,进洞的人必须弯腰低头才能入内。这里住着一位清瘦的修行喇嘛,清晨的佛铃便是他为这片草原祈福而摇响的。草原上的牧民们并不知道这位喇嘛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是一名修行的僧人,牧民边叫他喇嘛参巴。“参巴”在吐蕃语里便是“修行人”的意思。喇嘛参巴终日打坐修行,为了潜心修行,领悟佛法的精要,他远离尘世的喧嚣来到了这片僻静的草原,在这个洞里一住便是几十年。牧民们时常经过他的洞口,总会看见他闭目禅坐的安详。他们对附近有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喇嘛感到非常欣慰,因为他可以保佑他们平安,是他们精神的寄托。每每这里的牧民需要颂经祈佛的时候,他们总会捧着供品来到喇嘛参巴的洞口请求他为草原颂经做法。这为慈祥的老人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去帮助任何人,就像佛祖教导的一样,他相信满足他人的需求也是一种善业。因为喇嘛参巴的熏陶,草原上的牧民们也都时刻紧记着佛祖的种种教诲,这让这片不大的草原变的安宁祥和。

牧人的慈悲与善良像一片纯净的天空被喇嘛参巴这股清风吹拂的清新无染,只不过还有一个人却像是一口朝西的山洞,在大地万物沐浴温暖的时候,它却永远也照不进佛法的阳光。这个人便是住在喇嘛参巴对面山坡上的猎人加若。猎人加若杀生无数,他的帐篷边缘总是堆满了累累白骨,猎狗躺在中间闪动着机警的眼光。它时刻等待着主人的召唤。这位主人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一脸的胡子。牧人家里如果有小孩子哭闹,只要告诉他们如果再哭就把他们送到猎人加若那里,小孩子必定马上停止哭泣。姑娘们提起猎人加若总会说他的外貌跟他的人一样,长的没心没肺。

这一天,猎人加若又像往常一样骑着马,带着弓箭进山打猎。像平常一样,出发前他打了个响亮的口哨,猎狗闻讯便在马儿边缘欢快地活蹦乱跳。这一切被对面山洞里的喇嘛参巴尽收眼底,这样的一幕他几乎是每日都能看见,而且他知道傍晚时分猎人加若便会满载而归。想到这里喇嘛参巴的心里不禁悲凉起来;“可怜的人啊,为何要犯下这样的罪?” 尤其是猎人的那一声口哨像是长在喇嘛参巴心头的一根刺,每次加若吹响口哨的时候这根刺也跟着动一动让喇嘛参巴心痛不已。

猎人加若骑着马儿,悠哉经过牧民依巴的帐篷时正好碰上依巴捧着一块烧的通红的牛粪饼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猎人加若殷勤地问候到,“依巴兄,早上好!” 每天早上牧民们都会烧一些糌粑给饿鬼和灵类作为布施,除猎人加若之外,用烧红了的牛粪饼来熏烧一些糌粑,生灵闻味而生,熏烧糌粑也便等于是给他们食物。这个时候的草原上总会飘荡着香甜的糌粑味。

依巴将这块火饼放进一个雅致的陶罐里,在上面洒了些糌粑,然后又用一根沾满水的柏树枝在上面抖了抖,水滴到火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依巴还念念有词;“让洁净的水洗却所有的不洁之物,请佛祖感化众生并保佑他们功德圆满!”等他忙完了这一切才抬起了头看着猎人加若到“加若,早安!又要进山了?”

“是的,昨天我发现山上来了几只鹿,今天想上去看看。”加若实话说到。

“哎!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听听喇嘛参巴的劝阻停止杀生啊?”

加若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扬扬手里的鞭子到,“我得抓紧时间呢,先去了。” 马蹄敲打着青草地,咚咚超山里隐去。依巴看着加若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差不多过了一顿茶的工夫,马儿便载着猎人加若翻过了两座不高的小山,猎狗东奔西窜,最后他们来到了松林和草原接轨的地方。清澈的山泉潺潺从林子里往外流。晨雾并没有完全散去,从远处看,这山泉便像是从这些朦胧的云雾里流出来的一样。猎人加若翻身下马跪在水边猛喝了几口,随后才拔掉牛皮水袋的软木塞将它灌满。马儿也像主人咕咚咕咚喝起水来。猎狗却并不急着喝水只是左嗅嗅,右闻闻,突然它停止了动作怔怔地往一个放心盯着。加若看了看,却只见一只灰兔在林子里窜。他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用手拍了拍猎狗的头让它沉住气。

除非是家里接不开锅了,加若是绝对不会杀兔子的。这样的小生灵只能给他增添杀生的罪名却只够他和他的猎狗一顿饭的食物。为了一顿饭而杀害一个生命,在加若看来是很不值得的。但是野鹿可就不一样了,杀一只鹿,它的肉足足有七八个野兔那么多,要是有鹿茸它还值钱呢。同样是杀害,何不少取一条命呢?不过这只猎狗似乎并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它会时常乘主人休息的时候去外面猎杀野兔山鸡什么的,对于猎狗,要杀只野兔和山鸡比追赶野鹿要来的简单容易。为此它还从猎人加若那里挨了不少揍。今天若不是碍于主人在跟前,不然它早就冲过去了。

猎人加若似乎有些生气。刚才猎狗的那一声叫可能会惊动附近的鹿。现在他希望野鹿不在附近。正在这样想,他却透过树木分明看见林子里有只母鹿正在吃草。它是一只成年的母鹿,比加若的马儿矮不了多少,只是看起来要更加苗条优美。母鹿的肋部有一道道卷缩起来的毛,像波浪一样在它身上流动,可加若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是母鹿舔肋部的迹象。它似乎并没有听见这猎狗的叫声,这让加若自己都无法相信;“猎狗的叫声都驱不走的野鹿,是上苍注定让它死在我的箭下呀!”

猎狗已经知道主人发现了这只鹿,它并没有叫,只是死死盯着这只美丽的鹿。奇怪的是,今天这只猎狗有些反常,它的眼睛里并没有杀气。若是平时,看到这样的猎物,它的喉咙里总会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叫,声音很小惊动不了附近的动物,可在它身边就能感觉到它无限的杀气。它还会露出它那雪白獠人的牙齿让猎人加若亢奋不已,可今天它却显的如此懦弱。猎人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这丝不安随即又被他对这丰厚猎物的亢奋给淹没了。

猎人加若怀揣着那颗亢奋的心领着猎狗潜到了离这只鹿不远的一棵松树后面。母鹿悠闲地啃食地面的草,它并没有发现潜伏在大树背后的危险。 “这只离群的母鹿或许是因为太饿了吧。”猎人加若心里想到。他并没有考虑过多,只是很熟练地拔箭对准了母鹿。而猎狗这时却定眼看着主人,眼睛里满是陌生,似乎猎人对准的不是母鹿,而是自己。这种反常让猎人加若非常不快。他收回弓怒视了一下猎狗,然后又狠狠地抓住猎狗的头皮把他的嘴对准了母鹿。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狗,头皮上的疼痛显然没有让它在这个时候发出叫声。

猎人加若再次拉紧了弓,那根笔直的箭又一次对准了母鹿。可怜的母鹿依然对自己的处境毫无觉察。只听嗖的一声,那根箭已经划过灌树的枝叶穿透了母鹿的眼睛深深扎进了它的头部。

等猎狗飞跃过去的时候,母鹿已经倒在地上四肢乱蹬。猎狗一口咬住母鹿的喉咙,疯狂地撕咬起来。血从猎狗的牙齿缝里溅出来染红了周围的花草。等猎人加若来到的时候母鹿已经奄奄一息了。从它喉咙处的伤口里泄出的呼吸把血滴喷的老高。当猎人走到近处时,他惊呆了!

母鹿僵躺在地上,修长的脖子已经被猎狗撕咬的不堪入目。她肋部像波浪一样弯圈的细毛这时化做一根根锋利无比的刺扎进了猎人加若的心。猎人加若第一次在自己射杀的猎物面前感到了深深的懊悔。一股悲愤从心底升起涌便了他的全身向他的双脚散开去。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最后他的双腿瘫软猛的一下跪在了母鹿跟前。它是一只受孕的母鹿,而猎人加若却并没有从远处看见它用自己的舌头舔肋部留下的道道波浪。如今他杀死了一个还未出世的小生灵,他夺走了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的小鹿的生命,还有它的母亲。这样罪孽使猎人加若无法原谅自己。

正午十分,喇嘛参巴依旧盘腿坐在他的山洞里颂经。他右手握着一串佛珠,大拇指指甲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这是他长时间掐佛珠给磨出的痕迹。额头上的茧子像一盏指路的明灯清晰可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向外面望去。他看见一个人,一匹马,还有一只狗。这是一幅悲壮的画面。猎人加若牵着马,底垂着头。阳光照射在他裸露的肩膀上,耀眼而雄健。正是这样一个宽大的肩膀曾经不知拉开过多少张弓,射出过多少枝箭。有无数个生命死在了这个肩膀之下。猎人加若迈着沉重的步伐,拖着无力的双腿朝他那堆满累累白骨的帐篷走去。马儿也底着头,时不时地从地上吃吃草慢悠悠地跟着猎人。马背上的猎物随着马儿有节奏地晃来晃去。这么快就猎获了一只鹿,而猎人却垂头丧气的样子,这让喇嘛参巴感到有些奇怪。

猎人加若回到家里,神情沮丧。尽管以前牧民们都说他是一个恶人,可他却始终没有对弱小的生命动过杀机。他用自己的标准衡量着善恶的界限,可今天他似乎终于妥协了;“是的,牧民们说的没错,我是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心情虽然沮丧,可生活还是得继续,尽管有时候人们并不愿意去做某些事情,但是当你的生活在周而复始中成为一种习惯时,你就会不得不为生活而生活着,被生活左右着,被生活主宰着。就像流淌的水,一经选择了自己的路径就很难再改变方向。猎人加若当然并不生来就是一名猎人,他出生在一名猎人的家里,从很小的时候便随着父亲出没于山林之间,后来父亲早逝,打猎便成了他的生活,而生活让他变成了一名猎人。现在他要习惯性地,不由自主地去拿刀宰这只死去不久的母鹿。宰杀的活他做了千百次,宰一只鹿对他来说能算了什么呢?他很轻易地剥去了鹿皮,然后用铁钩穿过母鹿后腿的筋将它倒挂在帐篷旁边的木架上。母鹿赤条条地暴露在阳光下,红色白色的肉脂被阳光照射的更加耀眼。他拿来了一个筛子放在母鹿正下方,用刀剖开母鹿的肚子将内脏通通盛在了筛子里。他机械地完成着一个猎人捕获猎物后的每一个必经的过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宰割一只母鹿。筛子里,母鹿的内脏像一簇浓烈艳丽的花火辣辣地绽开在猎人加若眼前。当猎人加若从这堆内脏中辨认出那只可怜的小鹿时,他不禁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这一声咆哮夹带着猎人的悲切传入了喇嘛参巴的山洞。正在打坐的喇嘛不禁打了个颤。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牧民依巴又一次夹着一块烧的通红的牛粪饼从黑帐篷里走了出来。像早上一样,下午他还得熏烧一些糌粑。喇嘛参巴告诉过牧民,这样的仪式一旦开始就不能隔日中断,不然食味的各类生灵会形成习惯来近处等候。那些生灵无形无状,像一个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我们共同生存的空间不停漂浮寻觅食物。因为他们不是实体,他们便靠着糌粑熏烧时的味道过活。若没有“食物”,敏感的灵类也会承受饥饿的痛苦。那将会是什么样的罪孽?善良的依巴,连一个虱子都不忍心杀死,他怎么会忘记喇嘛参巴的这些教诲让灵类承受痛苦。依巴重复着早晨做过的仪式,还是用柏树枝沾满了水洒在冒着青烟的牛粪饼上,嘴里依然念念有词,“让洁净的水洗却所有的不洁之物,请佛祖感化众生并保佑他们功德圆满!”

念默,依巴抬头往喇嘛参巴的山洞口望去。山洞的上方是一个很高的悬崖,落山的太阳没有了晌午灼热的光芒,却用余热映红了晚霞,给草原蒙上了一层淡红的纱巾。这道悬崖便衬托在这美丽的霞光中。悬崖的顶部背衬着天际勾勒出清晰可辨的轮廓,与往日不同的是依巴今天却看见这悬崖的顶端多了一个人影,后面还有一只狗。依巴很少见到有人会爬在喇嘛参巴的山洞上方,虽然喇嘛参巴并不在意,可牧民们很少爬到那里,除非是为了某些仪式。可依巴并不记得猎人加若做过什么祷告或仪式,今天是什么让他醒悟了呢?依巴正揣测着却看见猎人加若一步一步向悬崖靠近,猎狗犹豫不前在主人后面左右转动。“难道猎人加若要跳崖?”依巴大吃一惊,却无法理解猎人的所作所为。他放开嗓门大喊了起来,“加若兄弟,你要干什么?”加若似乎并没有听见,帐篷里的牧民却听的非常清楚,他们一个一个走了出来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牧民们惊慌的,不解的眼光中,猎人加若却实实在在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来。猎狗狂叫着绕过悬崖往山下飞奔。正在那一刻,猎人的悲切似乎感染了牧民,牧民们的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歉疚。他们突然反省起来,突然开始悔过自己当初对猎人的不是。而过分惊慌的牧民不禁呼唤着佛祖。

“他一定是承受不了大家的排斥!”牧民们猜测着。

“佛祖啊,原谅我们的过错,是我们给他带来了这样的痛苦!” 牧民们反悔着。

生命是何等的可贵,而自己却夺去了无数的生命,拆散了无数个母子。突然的觉悟让猎人无法原谅自己。成佛亦是如此,要经历过无数个磨难和修行,却会在最后一刻突然觉醒。或许猎人假若经历的便是一个杀生的修行路,而今天它却突然觉悟了。今日杀鹿的人换做是依巴,他又怎么能体会猎人心中所承受的痛苦。不管猎人加若是醒悟了也好,是内疚了也罢,总之他今天发现了自己的过错,并愿意用生命来洗却罪孽。

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喇嘛参巴无心打坐,他也走出了山洞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使牧民们如此激动。刚出来他便目睹了一件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出乎牧民们的意料,猎人加若并没有直落崖底,而是像一只飞鸟轻盈地在半空中划了一个下弧线,最后轻轻地站到了草地上。这时他的猎狗也跑到他的身边。依巴像当初无法理解猎人跳下时一样惊讶。他再也没有能力去理解猎人的所为了。

喇嘛参巴却认为猎人加若是飞了下来了。这样一个宰割生命的刽子手竟然能从悬崖上纵身飞下,这着实让喇嘛参巴万分吃惊。他相信在一个猎人都能从悬崖上飞跃的情况下一位修行多年的喇嘛理所当然也能飞起来,否则连佛理上也说不过去。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修行,今天他突然觉得是该给自己一次尝试的机会了。自信驱使着这位喇嘛不由自主地往猎狗奔下的方向朝悬崖顶走去。

牧民们眼睁睁看着喇嘛参巴坠崖死去。夕阳下,悬崖底的那一片红,也不知是袈裟还是鲜血。依巴看着喇嘛参巴坠落的地方叹了口气,又如他当初看见猎人进山时一样摇了摇头。牧民们再一次高呼起来,“佛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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